那次事变是爷爷的第一次阴病处理经验,这也正是等我发病、村里人再度失去理智后,爷爷能够从容应对的原因。
后来的事实果然证明爷爷的猜测没错,我爹每次阴病发作,都会撞见鬼。每次都是厉害角色,有好几次,我爹差一点就被厉鬼抢走。
爷爷也是从那时开始,潜心研究生死轮回和各种人世间的正常与不正常的存在。
他说人世间的万事万物可以分成各种各样的形态,有神、仙、魔、鬼、妖、怪、精、灵、人、畜、花、草、物的分别。每一形态上升都会进入另外一个更高的品级。
平常,这些形态都在各自的范围和领域内互不干涉,只有出现异常的力量,或者异能的人,才会打通这些状态之间的障碍。
邱亮说,爷,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的?
爷爷说,你这淘小子,我有很多术书啊,上面都写着呢。我说的这本叫做《异经》。你和更生改天好好看看。
小谢老师说,行,算是我给你们留的作业吧。说罢,自己先灿烂地笑开了。
我爹苏昭天跟我发病时的症状很像,那是因为这种病就是专门召唤各种邪魔妖怪的。从出生到他长大,有多少次发病的经历,就有多少次撞鬼的经历。
爷爷尝试了各种各样的法器,来保护我爹,让他免受阴病发作的痛苦。奶奶更是尝试了各种中草药,温和的,猛的,想把这种病治好。
不幸的是,收效甚微。只要发病,我爹就像是完全失去了控制,根本没有理智,甚至于,他轻而易举就会被邪魔上身。
有好几次,爷爷和奶奶以为我爹活不了了,还有几次,他离家出走,他们以为再也不会见到他了。
爷爷只能远远地跟着,时时刻刻守护,确保他安全回到他和奶奶身边。
我爹长到了十五岁,突然有一天,他吃完晚饭就跑了出去。爷爷知道,他的阴病又发作了,这一次,不知道又是什么鬼。
奶奶在他身后大声呼喊着,昭天,昭天!
我爹头也不回地跑掉了,他比我爷爷个头儿又要高一些,身体却瘦弱,主要是阴病的发作频率太高,经常是折腾得他茶饭不思。
这一次,我爷爷无论如何也没有跟上他,只跟了二里来地,我爹就倏地不见了,只剩下爷爷一个人站在夜晚清冷的风里,呆呆地看着虚空。
那个时节,运动很多。爷爷担心他加入造反派、红卫兵,干一些不明就里被人利用的事情,又担心如果是被厉鬼上身,他自己一个人应付不来,再伤及无辜。
一连几星期,苏昭天都没有回来。本来爷爷和奶奶是要走村串寨,继续唱戏的,但又怕他们这样居无定所,苏昭天即使回来,也会找不见他们,所以不敢离开。
两个月以后的一天下午,苏昭天回来了。他衣衫褴褛,脸上脏兮兮地,像是变了一个人,一幅叫花子模样,但神智却清醒地回到了他的躯壳里。
爷爷问他又跑去哪儿了,他说,我清醒过来时,就已经在北京天安门前了。
爷爷吓一跳,说,你说什么?
我爹说,他清醒过来的时候,人就已经在天安门前了,人群纷杂,他举目四望,远远地看到了毛主席的挂像,一时间泪如雨下。
那个时代的人,尤其是他那个时代的农村人,如果有谁能到北京天安门前,看看毛主席,那自然是无上荣光的事情。
路灯照耀得天安门广场亮如白昼,一群红卫兵手举语录,高声呼喊着什么。我爹也想跟着喊,但他怕自己阴病再发作,会吓到这些狂热的人们。
他远远地走开了,心里一边把自己作为另类分子,大大地鄙视了一下。
他一路打听着往回走,渴了饿了就要一些吃的喝的,填饱肚子并不容易,但那时候的人都热心肠,有几个红小兵还邀请他加入他们的队伍,他跟着他们走了一段,混吃混喝,最后还是偷偷走掉了。
搭上火车以后,几乎全车的人都把他当成了要饭的。很多人看这个瘦弱的面色苍白的小伙子可怜,都把自己并不富余、又算不上美味的食物分一点给我爹。
中间我爹又发过几次病,还好,他一直置身于阳气旺盛的地方,发病的过程很短,而且不严重,很快清醒过来,他就继续上路了。
他一站又一站地下车上车,一站又站地看沿途的风土人情。到处是红色背景的巨幅海报,到处是大字标语。
“进一步开展活学活用,毛泽东思想的群众运动。”“到三大革命运动的实践中去。”“提高警惕,随时准备歼灭入侵之敌。”“革命委员会好”“积极培养无产阶级革命事业接班人。”“谁反对毛主席就砸烂他的狗头!”“农业学大寨,工业学大庆。”
我爹一口气说出自己这一路上看到的各种标语时,我爷爷彻底被雷到了,而我奶奶则为我爹的表情开怀大笑起来,当然,她的笑容里更多是为自己这个失而复得的苦命儿子高兴。
当时以爷爷的家底,是可以带着妻儿游历明山大川的,但他一直很低调地活着,自己不会做,更不会允许我爹去做这种在全国各地跑来跑去的勾当。
爷爷那时只有几个生活愿望,一是医好我爹的阴病,二是让他继承自己的衣钵。阴阳师这个行当,不能在他手上就不再延续了。
当然,这第二个想法从来也没有透露出来过,在那个破除四旧的时代,阴阳师不仅是没有市场,而且是被放到对立面上来谈论的。
我爹却固执地根本不想学什么阴阳数术,他没有那个耐心,也没有那个志向。这一次将近两个月的漂泊流浪之后,他更加坚定了,外面天高地阔,外面才是好男儿的世界。
爹,你是不知道,苏昭天一脸向往地说。外面那些人都像疯了一样,比我发阴病时还严重、还彻底、还像鬼上身。
我爷爷铁青着脸,几乎不能忍了。
我爹却还自我陶醉般地说着,他们都戴着红胳膊箍,手里拿着红宝书,每天每天,不管在什么地方,车厢里、马路边、广场上、车站门口,随时随地读语录。
他们经常挥舞着胳膊喊口号,还会让那些牛鬼蛇神挂上大牌子,好威风。
啪!一个清晰的掌印出现在我爹脸上。他捂着脸,对爷爷的雷霆震怒完全不能理解。
奶奶在一旁心疼儿子,连拉带扯,把我爹拉进屋里,护在身后,对爷爷怒目而视。爷爷不看奶奶,只重重地叹一口气,转身进自己的屋里去了。
从那以后,我爹经常会跑出去,有时一两个星期,有时一两个月,他似乎对于人多的地方特别神往,他觉得那里才该是属于他的地方。
他跑出去,有时是阴病发作,有时根本跟阴病没有关系,只是他又想去体验那样一种热闹的生活了。
爷爷开始狠狠惩罚过他几次,但都没有奏效。奶奶开始偷偷给我爹出去闲逛的盘缠,我爹不大会花钱,但每次都是衣衫褴褛崩子儿皆无人不人鬼不鬼地回来。
爷爷和奶奶又开始了四处游荡唱戏的生涯,姜小义已经长成了一个大个子的青年,人很内秀,才华横溢,爷爷奶奶很欣赏他,经奶奶介绍,跟奶奶的表妹结了婚。姜小义就是小谢老师的姥爷。
我爹长到二十八岁了。爷爷和奶奶已经完全对这么个不肖之子绝望了。他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每次回来都是一样的落泊,穷困潦倒。呆不了几天,就又会不知去向。
一直漂泊在外,没有人知道他经历了什么,爷爷只是庆幸,他竟然还能顺利地活下来,没有被阴病折磨致死。
奶奶对我爹却永远是宽容大于责怪,她是一个尽职尽责又无奈的妈妈。在爷爷和我爹发生致命冲突之前,她不论是对爷爷还是对我爹,都始终抱持着一种希望。
她希望某一天,我爹的阴病突然痊愈,我爹和爷爷之间会像所有正常的父子那样,过其乐融融的正常生活。但不幸的是,希望和失望之间,距离就是那么近。
第六十九章 以鬼为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