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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两头脱空负心人忒煞欺心一计收罗长舌妇偏生饶舌

  词曰:
  自家庭院,反与伊人藏美眷。别徒华堂,又被他家赶得忙。田园一罟,还欲将他家计掳。地风波,不知人间巧几多?
  右调《减字木兰花》
  看官,你道陈与权要独霸干家宅子,自然另买房屋,搬出丽容另居,原是正理。为何忽有个孙老爹走来,说是他家产业?依我看来,定是假冒的了。原来不然,那陈与权狼心狗肺,负义忘恩,虽然终身受干家之惠,就如享用自家孙子的,一毫也不在心上。今见干白虹配徒远境,自然不得回家,止剩茕茕母子,柔弱可欺。故任我为之,益无顾忌。贪了干家这所宅子宽大,便与乔氏私谋,要驱逐他出门,方遂并吞之念。这乔氏机谋深巧,便教唆丈夫做这鬼局,推了出门,便不管他闲事。
  这孙老爹号叫做孙秀卿,是城中一个富户,与陈与权原非厚交,两家相识却有一个缘故。那孙秀卿因是小姓出身,加添有了臭铜,就有这些光棍去起意他。一日,家里围墙倒了,叫人重砌,只因房子少,人口多,觉住不下,反在这围墙之内,起了一所大楼,接连九间,费了三四百银子。才造得完,便被几个恶少,竟向保昌县进一张状子,说民间房宅,只有连三连五,惟帝王宫殿方是九间之数,道是百姓僭了皇制,目无君上,竟告了叛逆。知县也闻他是个好主顾儿,亲临踏勘,只说要解府解司。吓得这孙秀卿慌了手脚,各处央求分上,知县都不肯听。只因这知县姓陈,也是湖广人,与陈与权虽不同宗,也曾通谱,一向弟兄往来,最相亲厚。因此,那孙秀卿只得寻陈与权讨情,将一千银子馈与县公,三百两送陈与权酬谢。那知县千不依万不允,恰恰倒听了陈与权的情面,竟消释了。这孙秀卿完成讼事,就把楼子拆去了两间,众人便没处生衅,才消净了。陈与权有这一面往来,故此相熟。一日,偶然城里有个朋友人家请陈与权吃酒,这孙秀卿也在座间。因听陈与权要寻房子与亲戚暂寓,从来有钱的巴不得要奉承贵客。这孙秀卿连忙就说自己有一所空房,在仁寿村相近,愿借与他,并不要租价。陈与权不胜之喜,回家就与乔氏说了,就哄金丽容到来,假托勘舆之言,说这房子划断两家,各有许多不好之处。丽容信为实然,果搬了出来。不想才住两月,便有人来催赶出房,惹得满腔疑惑。虽显然是陈与权做的圈套,心里尤恐不真,必要自去问个明白。次日绝早起来,梳洗停当,叫了一乘轿子,带着两个丫头出门而去。正是:
  蜃楼海市本无因,错认亭台面面新;
  直待随风都灭没,乱山深处海云昏。
  丽容直至内厅,一个陈与权正走出来,劈头撞见。欲待转身,脚已缩不进去。一个脸儿白了红,红了白,觉得甚没意思。丽容道:“陈爷今日在家里吗?”陈与权道:“正是。请到里边去坐。”丽容知他要卸身出去,便道:“不消了,我此来有句话儿。昨日叫老仆过来,问得不明,故今日自家到宅。此处房子虽然已属陈爷,然尚是我家之物。前半既已划出,只留后半自居,亦不为过。陈爷必欲归并,故另寻这一所与我迁去。这也罢了。不想住得两月,便有个姓孙的从城中来,催我出房,这是何说?若果系陈爷所买,他人安得冒认?倘是孙姓之产,陈爷便不该把来哄我。因此特特过来相问,不知这宅子果是买的不是?”陈与权道:“我家屡次蒙这些照拂,何敢相欺。但这房子,实实有个隐情。我虽然做个举人,并无一些恒产,萧条之况,大嫂固所深知。为因此地风水不吉,故又寻这孙氏一所房屋。争奈手中空乏,这千金之价,一时措处不来。因孙家与我相厚,每事可以通融。原打帐我自己搬去,慢慢还他屋价。争奈此地已成了个乡绅门径,不好搬得。故此反屈大嫂迁移,实是不安得紧。那房价之事,目下虽拿不出,日后我自然还他。若大嫂凑得出来,倒先与我兑了去。我苟有所入,即当补上,断然不少。”丽容道:“说那里话,我自家有屋不住,反去买人家的。既然你未曾交价,尚是别人房子,怎好住他。只是原还我后边这几进,仍旧搬回来罢了。”那乔氏也正走出来,就接口道:“里边我已做了房户,如何好端端又去动他。你手中不比我家穷蹙,就买了孙家这所宅子,日后少不得照价补还,难道就不妥了!”丽容道:“现今受了脱骗,还来哄人!此间现是我家祖产,如何白占我的!只是出还我后段便了。”陈与权听了,反发话道:“干兄与我怎样相交,今日却说这白占两字。我偏不出还,差了甚吗!”丽容怒道:“你受我家何等大恩,反这等出言无状!当初在南雄岭上的时节,有这般享用,有这般安居,有这般荣贵吗!我家丈夫,屡次为你几死,今日如此报答,天理良心何在!”陈与权见掀出他根底,老羞成怒,暴跳如雷,说道:“我读书发达,是本分中事;穷途落泊,亦士人之常,何必耻笑!你家丈夫犯法遭刑,与我甚么相干,也把来埋怨!”丽容道:“你这举人,道是文章之力!不记得我家丈夫,风霜劳顿,回来取这万金的日子吗?我丈夫打死刘天相,实因为你报仇,你不见戚宗孝,是个匹夫,一端小惠,尚且仗义殉身。你衣冠中人,反如此恩将仇报,可不羞死!”陈与权道:“当初万金之费,你丈夫还扶持了一个姓曾的,如今也寻他讨些好处吗!就是刘天相,谁叫他打死,弄出这般祸来!”丽容道:“刘天相不是你仇家,我丈夫怎么杀他!总是忘恩负义之人,我也不与你多说。眼见房子已被你占去,谅不肯还,我也只得弃下了。如今只把前日那些田房产业交还了我,讨得下讨不下,我自去料理,今后再不上你门了。”陈与权道:“这那里说起,田地是我家田地,房产是我家房产,你那里交与我的,反来图赖!”丽容听这说话,大吃一惊。因发急道:“前日当头对面交付你的,你说讨了租利,照数还我,怎倒不认起来。”乔氏便道:“你家的田产,如何在我手里?就是寄付,难道不向我家讨个凭据?如今拿得出凭据来,就还你便了。你不要做了梦,在这里赖人。”丽容道:“当初一家住着,且是有恩于你,非比路人,如何勒你执照,也不想你今日负心!”陈与权道:“你家田产虽有,那田地现今都是陈姓完粮,房产租契亦俱写到陈处,那里有个干字在上头,却来认帐!”丽容怒道:“你家这些田产都是南雄岭上带过来的吗?若不还我,怎肯与你干休!”陈与权道:“世上空手成家的,都从那里带来!就是南雄岭遇了风雪,也不是出丑的事,还强如你家丈夫,在南雄府做强盗劫杀哩!”丽容道:“我丈夫不在雪中救你,今这性命何来?当初刘天相负心,你原恨之切骨,今日你来负我,将心比心,亏你过得去!我的田产授受有凭,待我取了文契来与你对口。”陈与权道:“干家的文契,怎么要得陈家的田产,说这般屁话!”乔氏道:“这样不明事的娘女们,相公何苦与他斗口,逐他出去便了!”丽容大怒道:“这不贤贱妇,你身体还是我丈夫把银子娶来的,也这等放肆!”两下大家不逊,几乎一场厮打。还亏几个丫头劝了出来。丽容含忿而归。正是:
  或解还珠,或能结草;
  人而负恩,不如禽鸟。
  陈与权夫妇二人,得了干家产业,正觉支吾不去,反幸今日一场变面,弄得恩断义绝,他自然不来上门,就好安稳享用。见丽容出门,两人笑个不了。乔氏道:“倘然他回去取了文契到此,你如何抵对他?”陈与权道:“总然他请了皇帝来,我只是一个不认,那怕他跳上了天去。我只是一个不睬。”乔氏道:“万一他做出癞皮身分,日日在此吵闹,却怎么处?”陈与权想一想道:“我有个驱他的妙法,包管他抱首惊窜,走之不迭,还可连他家里所蓄的,都弄来受用哩。”乔氏听着,喜得眼睛都没了缝。这边的计策已安排停当,只等丽容到来,就要兜他一网。且按下不题。
  却说金丽容到了家,思想田产都被他坑匿,反受了一肚皮恶气,忿恨不已。欲待告他,那陈与权有财有势,自己力单势孤,就像麻雀与苍鹰相斗,终久弄他不倒,反被他笑,只得隐忍住了。不隔一月,那孙秀卿果然又来催促。一见丽容便问道:“前日这番说话,可曾问明了吗?”丽容道:“说也可恼,原来真是陈与权这忘八昧心,吞占我的产业。”便把他夫妻两人的情状,一一说与孙秀卿得知。孙秀卿也大骇道:“真个有这等事吗?原来那陈举人竟是个兽心人面,这乔氏也算得长舌后身。世间忘恩负义的也多,从不见这恩将仇报的丧心男女,岂非衣冠中之猱獍。这等说起来,我也误认得了他。如今还好,若再与他亲近,也险些做你家的样子了。亏得这所房子到了你手中,还不曾被他占去,如今幸还在我手里。若奶奶要时,也不论价钱,听凭兑些银子,买来住吧。”丽容想道:“自家宅子,这禽兽谅不肯吐还。若要寻屋,此间已费过一番收拾,再没个另买了房子,又去搬移之理。”便道:“我家人口少,本不消住这许多。无奈已搬在里头,一动不如一静,就买了也罢,只不知孙老爹当初原价多少?如今得几何才肯成就?”原来孙秀卿这所房子也是父亲遗下来的,落在乡间,与城市甚远,自己又不便住他。若将他生利,来租赁的又嫌他忒大,故此空阁了数年。欲要卖掉他,一时又不得主顾,听见丽容问价,满心欢喜,便说道:“我家原契是千金之外,如今情愿八百两就兑与人。若你家要我的,再少些也罢了。”丽容道:“我没有许多银子,如今只有三百两,除非立一张典契,暂时典来住住,满了年月,或是赎去或是加贴,可使得吗?”孙秀卿道:“既奶奶尊意,典也使得。只是三百金太少,必得五六之数,或者勉强到年满后加用。若再少时,我怎肯将千金房产轻轻变售。”丽容道:“五百金原不为多,只是我如今手头没有,比不得夫主在家时,银子容易。”大家讲来讲去,直议到四百五十两,听了二十两作修理之费,方才成了。就择了一个吉日,约孙秀卿出来立议。孙秀卿这日别了进城,到得临期,丽容备起两席酒,请了当日与父亲相好的两位朋友居间。孙秀卿绝早出城,到丽容家来,写了文契,即交银子。原来,当初金守溪果然殷富,把家私传到女儿手中,被干白虹如此挥洒,又被陈与权如此坑赖,今日买这房子,立地取出四五百金,毫不窘涩。且兑出来的银子,真正雪白松纹。孙秀卿并无言语,吃了酒,欣然而去。丽容又把些中物,谢了居间,各各称谢而散。有诗云:
  名园花柳景初和,风雨抛人此处多;
  只道一枝容燕雀,偏生双沼起鼋鼍;
  情当好处良非善,事到真时始是讹;
  空向春风洒红泪,不堪回首问谁何。
  那知金丽容买了房子,早已吹到陈与权耳中,便与乔氏说道:“这干家已为我费过几万银子,今田地房产又被我通占了来,只道他家事已差不多损了,不想又将四五百金,买这一所房屋,却还如此容易,不知手中当有多少积蓄哩。”乔氏道:“他三四个人口栖身,还买这许多房子,家中所蓄,毕竟还多,况旧时这样一个富家,不要说父母家财,就是他私房,也少不得还有一万五千银子,那得一时就穷。”陈与权道:“便是,如今世界,寡妇孤儿,还是诈穷。若非实实有物,怎肯买这些住宅,招摇人的耳目。”乔氏道:“再不道干家这样资财广厚,好不有趣。你怎么能够想个策儿,一发谋了他的并与我家,岂不豪富。”陈与权道:“我也久已起了这个念了。只没处下手他,却怎么好。除非叫些家人,黑夜里赶到他家,昏天黑地,一阵搬了回来,可使得吗?”乔氏笑道:“若这般做法,你也学干白虹的强盗样子了。干白虹还亏有个戚宗孝与他替死,你的替死鬼在那里?也要去抢劫!”陈与权道:“若不去取他的,再有甚么方法?难道倒教他送上门来不成?不然,叫个精细小厮,悄悄在他屋旁边狗洞里钻将进去,轻脚轻手,偷了出来。再叫两个人,在外间接递,可不好吗?”乔氏一发大笑道:“贼盗畜生都是你做尽了,万一被人捉住,跟到家来,你认是窝主还认是贼头?”陈与权道:“要了钱财,也顾不得许多品行。除了这两策,也没法了。你倒有甚妙着儿寻一个来,大家商议去做。”那乔氏想了想,忽大喜道:“一些不难,我如今就如你向日说的,使他抱头惊窜,走之不迭,把家里所蓄的东西尽情与我搬来,叫他没处伸冤,无门控诉。若吞声忍气便罢,但硬一硬,连性命都结果他哩。”陈与权拍手狂笑道:“果然你的智谋胜我数倍,又干净,又停当,岂不快哉!”
  这边夫妇两个暗里阴谋,要倾他家产。丽容那里知道。他买这一所房屋,思量等丈夫回来好看,并望儿子成人,争些体面。不想倒成为他动了陈与权的恶欲,惹下一段祸根,连家私囊蓄,都送在别人口里,岂不可怜。诗云:
  春风拮据燕巢新,掠水街泥倍苦辛;
  正欲抱雏还息影,忽摧风雨堕香尘。
  丽容一日正在房中,查检孩儿书课。却见个大丫头捧着个盒子,笑嘻嘻走进房来。丽容认得是陈家婢女,当初乔氏随嫁的。便问道:“你来何干?”那丫头道:“奶奶差我来送些小物件与干奶奶哩。”一头说一头把那盒子放在台上。掀开了盖,却是两匹莲色温绸,一个珈楠梳匣,两瓶苏州露油,一匣搽面珠粉。丽容道:“你家主人、主母前日把我这等怠慢,已是断绝往来,如何忽地把这东西送我?”丫头道:“因是前日冲撞了,今日过来请罪。我家奶奶就到哩。”说未了,两个丫头慌奔下来,报说陈奶奶已在厅上。丽容只做不听见,也不接他。隔了一会,乔氏自走近来。未到房门,首先赔着笑脸叫道:“干奶奶,我夫妻二人,一时气激,多多得罪了,你千万休怪!”就深深四福。丽容只得也还了礼。乔氏又道:“我家丈夫虽读这几句书,一些事礼也不知。向来受你家怎样大恩,不曾补报,岂可反成嫌隙。干奶奶回来之后,我便十分责备他,一连数剥了几场,也觉有些懊悔,故着我来赔个薄面,万万不可见怪。”丽容道:“他前日何等气壮,叫我怎么耐得!”乔氏道:“相骂无好言,况且我这丈夫性又粗卤,更兼干奶奶又说了几句彻底话儿,故一时直跳起来。落后想一想,也甚是过意不去。”丽容道:“过意不过意,我也不图他见好,只是这些田产断断要还我的。”乔氏道:“我正为此而来。因想恩人之物,何敢图赖。自与干奶奶淘气之后,觉得自家不是,便把这些帐目,在两月内都括了拢来,今夜特备一杯水酒,请干奶奶到家,一则谢前番之罪,二则当面算明了帐。”丽容道:“我在你家受了这场大辱,如何再上你门。今既良心发现,还我东西,只要开明了帐,我叫家人取来便了。”乔氏道:“帐目索前搭后,银色高低不一,货物贵贱不齐,如何写得明白。况且前日得罪,若不请去消释,我夫妇面目藏在何地。倘被人说是忘恩负义,可不坏了我丈夫的声名,必要屈过去的。”丽容道:“宁可帐目少了些也罢;只是不到你家里来。”乔氏堆着笑脸,双手抱住他道:“我的好奶奶,你真个见怪我了?我如此赔礼,也不看我薄面,不信这条路两家竟绝足了不成!干奶奶若不过去,我只得要跪在这里了。”丽容恐怕毕竟与他执拗,反要弄得不见好,这帐目便有变故。况意思又如此殷勤,不好固却。只得转口道:“既如此,你先去,我随后就来。”乔氏道:“不好,我去了,你定然不来。我现带两乘轿子在此,定要与你同去。”竟搀了手要走。丽容没奈何,连衣裳都换不及,只得带着儿子干浚郊,唤两个丫头跟了,一同上轿而去。只因这一去,有分教:易受明欺,难防暗算;去时有路,来却无家。不知乔氏之言是好意是恶意,果否还他田产,丽容此去毕竟做些甚么局面出来?要知端的,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