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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谋客货计赚井中人露官银屈遭监下狱

  词曰:
  仁者恩周,欺罔互驱于后。井有人其从之否?任君厮诱,可使往救,谓诳以理之所有。恻隐存心,嫂溺不妨援手。好意将多金相授。反成灾咎,孽缘深厚,没福分把他消受。
  右调《风中柳》
  干白虹赶到京里,才是七月中旬。侯叔子大喜道:“吾兄践言信诺,盖世所无。内监处弟已相约,专候吾兄驾到,便可成议。”干白虹道:“多蒙费心,小弟恐兄悬望,故此星夜起来。”正说话间,陈与权也回寓来。见干白虹已到,不胜之喜。侯叔子当夜备酒,与干白虹接风,直至夜分始散。
  次日,干白虹与侯叔子面谒内监,亲致殷勤,讲至楚军之数,方始成议。光阴荏苒,不觉早是八月初旬。陈与权忙打点入场,三闱完卷,果然中了第四十五名举人。陈与权好不得意。干白虹连忙治酒,款待报人,打发报银去讫。陈与权谒见座师房考,诸色送礼杯币,尽皆干白虹逐项备办,加意丰华。忙了数日,才拜拜同年,粗完世务。是时陈与权已是贵人,志得意满,分外骄奢,报到南雄府,却拖带妻子乔氏,竟风光杀了。连忙在门首竖起四根顶大旗竿,改造门闾,焕新堂构。府县都送了旗匾,好不热闹。
  话分两头。却说干白虹,当初在南雄城外,把刘天相宦帑周济了穷人。那穷人姓戚名宗孝,当初也是个乡村富户。父亲叫做戚仲礼,原有万金家产。那万金家产,也不是苦挣来的。那戚仲礼幼时,还没有发迹,常替人摇船,搭个伙计,叫做王八。那王八为人,最是奸狡,兼有机变,在河路上甚觉撒脱,故戚仲礼与他极合得来。一日,有两个湖广客人,一个姓陆,一个姓杨,来叫他的船,装载广货回去。戚仲礼见是桩好生意,欣然愿往。讲定船钱,发下货物。戚仲礼买些鱼肉,烧了顺风纸儿,连忙开船。一路里见那些广货足有数千金之外,好不眼热。与王八两个,终日垂涎。那王八利令智昏,就起了个不良之心,悄然与戚仲礼商议,要谋他的受用。
  一日,陆客人要上崖出恭,便叫戚仲礼泊了船,讨张粗纸上去。王八看这所在,甚是僻静,十分得意。见陆客人上了岸,连忙也要解手,随他去寻茅坑。陆客人道:“不消要坑厕上去,竟是这空地里倒好。”王八道:“空地里有日光照着,罪过得紧,宁可走远了几步,寻个有屋的所在便好。”陆客人被这一哄,信为实然,反跟着他转弯抹角走了二里多路。却见一口枯井,约有三丈余深,下面且甚空阔。王八先望里头一张,故意大惊小怪道:“这泥坎里不知怎生跌个人在下边?我同你做好事,救了他起来。”陆客人只道果然有人跌在井里,连忙也走上前一步,鞠着身子,睁眼张望。早被王八从背后尽力一推,那陆客人一个翻身,跌入井中去了。随他大呼小叫,因荒僻之地,没人往来,四下又无村庄,那里有人听见。王八向着陆客人笑道:“如今好出恭了吗?可安心等一会儿,我就叫你伙计来领你回去。”说罢,转身就走,把个陆客人气得太阳里火星都爆了出来,着实哭喊。王八竟不睬他。正是:
  谁道愚夫智独超,锱铢着眼祸心包;
  驱他陷阱还相谑,不怕杨雄会解嘲。
  王八急急奔到船头,向杨客人假意慌慌张张的说道:“方才陆相公同去出恭,我在前面走,他后边踹错了脚,跌在一个枯井里去,再也爬不起来,如何是好?”杨客人大惊道:“怎么恁不小心,竟踹了下去。我同你拿根绳子去,挂他起来。”王八道:“人在下面,上边最要用力。我身子懦弱,恐怕济不得事。”杨客人道:“这也说的是,你倒在此守了船,我同你伙计去来。戚仲礼已是会意,如飞上崖。问明了去处,随他就走。那杨客人虽然船里有许多东西,因伙计在井中,不得不去救他。况且扯了一个船夫同走,谅来没事。二人走到井边,杨客人一看,果见这姓陆的伙计正在里头哀哀的哭着。杨客人道:“我来救你了,只是你好端端走路,怎生就踹了下去?”陆客人惊问道:“你怎丢了船走来!那王八是个歹人,把我推在井里,要想谋我东西哩!”杨客人听这一句,吓得呆了,连话也应不出来。戚仲礼便假意怒道:“我这伙计如此放肆,必然见二位相公有物,起了不良之心。杨相公须速速赶去,获住了他,不要反吃他撑了船去。我在此救陆相公起来,随后就来相助。”此时杨客人已吓得没了主意,被这一哄,果然飞的赶到船边。只见古岸依然,碧流宛在,那里见个船的影儿。杨客人大跳大喊道:“坏了,坏了!果然遇了歹人,把这一船货物都撑去了。如今怎么好!”忽然想道:“也不妨事,这戚仲礼现在,他是伙计,虽不同谋,自然晓得去路,只消拿他到官,便有着落。”又转身赶到井边。只见陆客人依然在井中叫号,那戚仲礼已走得影也没了。杨客人呼天不应,抢地无门,只得也放声大哭。陆客人慌问缘由,却知船已撑去,急得眼泪直流。杨客人慢慢的弄了陆客人出来,才去报官捕缉。可怜两人行李全光,分文莫剩,遂至流落无归。王八与戚仲礼约在一个去处,下了船,一同回家。那戚仲礼心肠极贪,念头最大,路上暗想:“这许多货物,若与我一个变卖,也尽够发迹。但是分这一半,就觉不见好了。莫若一发谋死了他,那满载的东西,便稳稳是我独享,岂不有趣。”心里算计定了。到广河里,王八偶然小解,被戚仲礼背后一脚,踢入水中,在波涛里现报了。戚仲礼反不回家,在路上做了些衣服,装做客人模样。另外雇了两个水手,叫他撑船。直到雷州府,竟投了牙行,把这些货物起在行内发卖。不多几月,尽数卖完,收清了帐,便起身回去。到了家中,买田买产,竟成富家。又趁这几年好运,盘利万金。谁知不上数年,大限已尽,天谴难逃,竟患了个屙白的症候,满身发胀,孔窍闭塞。一日,忽然大泻,却放下几担清水,皮肤消索,肢骨如柴。陡见王八走入房来,戚仲礼口中大叫道:“我当初不合,见财起意,把你推在水中。今日既来索命,谅不能逃,只得随你去吧!”恰好说完,气已断了。见者无不称异,方知他先前有此一番亏心之事。有阕《北雁儿落带得胜令》曲云:
  我则道昧心人终运亨,又谁知淹死鬼来催命。也应思钱财难强求,须信是饮啄皆前定。(呀)不管赚杀井中人,只要驱却眼前钉。尽教人意多深险,那知天心常不平。偏生恃着恁惯使强儿性,难凭,谁道是强中更有人。
  是时,戚仲礼儿子戚宗孝,才交十岁,人事不知。父亲死后,一应外边负欠之物,都被人赖去。不上三年,就是一场天火,把家中什物烧的寸丝无存。田地年年荒旱,赔粮亏课,无所不至。兼之戚宗孝从幼好赌,到二十岁就十分萧索。虽然勉强娶了老婆,那老婆周氏又不善于作家。再过几年,看看弄到立锥无地,把肥些的田亩,尽售与人,只留百多亩荒瘠的没人要地,自己年年耕种。平日借银借米,做了工本。及至秋成,竟无颗粒。一连如此数年,便觉债负山积,官粮拖欠,敲扑捶楚,身无完肤。自分立脚不牢,求生不得,千思万想,没法支撑,妇夫两人,只得俱要寻死。也是命不该绝,恰好干白虹将刘天相宦囊周济了他。戚宗孝将这银子还清官债,完纳官银,剩来做些经纪,就得安饱过日。乡里人家见戚宗孝忽然骤富,虽个个疑心,但查不出他根脚。
  一日,戚宗孝到城中闲走,带了银包,思量买些东西回家。却见个人,手中拿一座鼎炉,一条汗巾,插着个草标儿,沿街求售。戚宗孝看见,认是穷户人家将出来变卖的,价钱一定相巧。便叫住了,待要买他。那人见戚宗孝叫唤,连忙上前说道:“老爹要买吗?小的其实没银子用,情愿贱些儿卖与你吧。”戚宗孝道:“这两件东西,你要多少银子?”那人道:“这座鼎炉,乃宫中之物,是宋朝遗下来的,内外鎏金,四围嵌宝,实是一件重器。当初原系五十两银子买的,如今但凭老爹吩咐。”戚宗孝道:“目下生意艰难,须论不得向日的价了。”那人道:“我因欠了些官粮,故此急欲变卖。只要银子真纹,少些也说不得。”戚宗孝道:“我都是瓜纹在此,正好与你完官。”那人道:“相求一看如何?”戚宗孝道:“这个使得。”便向腰头挖出银包,在人家柜上解开,拈一锭与他看样。那人接到手,仔细一看,突然大惊道:“你这银子从那里来的?”戚宗孝道:“是生意中用下来的。好不好,何妨明说,怎么如此大惊小怪。”那人道:“谁人用与你的,这银子共有多少?”戚宗孝道:“银子朝来暮去,那里记得。你问他怎的?”那人把他衬银包的纸儿也取起来一看,更觉骇然。戚宗孝发急道:“卖与不卖也由得你,如何这等盘问。难道这银子偷你的不成?”那人道:“却有缘故。你尊府住在何处?”戚宗孝见他如此纠缠,又好笑,又好恼道:“青天白日,撞你这个人,絮絮叨叨是甚么意思?”连忙把银包拎了,放在腰头,转身就走。那人着乖,反不跟他,故意走了那一头去。偷眼瞧戚宗孝走过了一二十家门面,才缩转身来,悄悄尾定了他。戚宗孝却不防他跟着,走了回家。那人远远看他进去,便吩咐邻里好生看守,忙去报官不题。诗云:
  疑信关头勘假真,当场相识岂无因;
  早知奇奇逢人卖,悔杀将金赚与人。
  戚宗孝见这人盘问得蹊跷,到了家中,心里疑疑惑惑,不知是甚缘故。停了一会,忽见方才那人同着五六个青衣捕快,凶凶狠狠走进门来。看见戚宗孝,不由分说,从怀里取出短棍,拦腰几下,打得蹲倒在地。口里骂道:“你这贼囚,做了大伙强盗,却藏匿在这里,累我们三日一比,吃过多少痛苦。今日天眼恢恢,原被我们获着了。”戚宗孝不知那里帐,只大哭道:“我良善百姓,犯甚么法,却来拿我!”一句话还不曾说完,早被方才那人,举起棍儿兜肩几棍。戚宗孝昏晕于地。众人赶到里头,尽情搜卷一番,方才取大葡萄链子,把戚宗孝锁着,乱拖乱打,拿进城中去了。妻子周氏,号天叫地,哭个不止,却没头没脑,又不知是甚么事情,引得过路的人都蜂拢来看,也都猜解不出。
  原来,卖炉的那人,却是刘天相的家仆,叫做屈四,只因家主遭此一场劫案,缉获了年余,没些影响。众家人也分头搜捕,或扮客商,或装僧道,或做买卖,沿街穷访,遍地追求。不期冤愆凑值,恰好遇见了戚宗孝,要买他手中之物。那屈四乖巧,就骗他银子出来看样,偏偏这锭银子心里有个安字。屈四却认得这锭银子,是新安县解上来的中伙银子,刘天相扣他做俸薪的。又见他衬银包的纸儿,有几行细字,也取来一看,恰又是广肇道驳下来的详文,现有刘天相的关防在上,当初偶然将他封了银子。也是合当败露,戚宗孝把来衬着银包。屈四等众人,正因寻缉了年余,没有形迹。忽地看见了戚宗孝这锭银子,陡然着惊。且又见了纸上的关防字迹,认得明确。只道那戚宗孝定是当日这伙大盗无疑。况戚宗孝又含含糊糊,不说这银子是甚么来路,一发信为真实。但系大盗,恐有防备,一个人不敢拿他,只得暗暗跟到其家,吩咐里邻看守,如飞到府里报了捕役,一同来捉。昏天黑地,锁了出门。这些远近邻里,闻知戚宗孝盗情事发,被捕快拿去,都走来看。只见家里搜得精光,婆子周氏坐在床上,眼都哭肿。众邻里问他来历,周氏总推不知。邻里笑道:“我说向来你家穷得异常,旧年忽然有这些银子撒漫,定得着异路财帛,如今果然破败了。”众人都一笑而去。却说屈四,同捕役拿了戚宗孝,解到府前私衙内,才是二梆,便带去西廊下锁着。把他家中搜来的赃物,逐一检看。只见一个皮匣里,尚剩百余两银子,尽是宦囊中物。方才那银子包也在其内。众人见了真赃,一发没有疑惑。未几知府升堂,捕快忙把人犯解进。正是:
  银在人何在?赃真盗未真;
  当初蒙侠士,今日陷平人。
  太守坐了堂,众捕役同屈四上去禀道:“旧年打劫刘通判这大盗案,已获着了一名,解在台下,求老爷细鞫。”太守道:“可有赃证吗?”屈四道:“真赃现在。”便将方才遇见戚宗孝,认出安字原银及纸间印信的话,备细禀明,把银子送上案头,与太守查验。太守逐一看明,便拘齐地方邻里,然后唤戚宗孝上去,问道:“旧年行劫刘通判的是你吗?”戚宗孝跪上案前,哭禀道:“青天爷爷在上,小的其实是村庄小民,现住南雄城外,种田过活,并不曾做过犯法事情。老爷高悬明镜,怎敢半句虚言,求老爷笔下超生。洪恩万代。”太守怒道:“真赃现获,何得尚尔抵赖!只问你当日劫得多少银子,同伙共有几人,执何器械杀死刘通判,是何人动手,怎样分赃,如今伙盗现在何处?可一一招来,免得受刑!”戚宗孝道:“小人实实没有为盗,招出甚么来。”太守道:“叫地邻上来。”地邻跪上丹墀。太守问道:“你既是地邻,可知戚宗孝平日做甚么勾当,与那样人往来?劫的赃物在家,你们可知情吗?须实实说上来。若替他讳饰,就动刑了!”地邻禀道:“小人们虽是地邻,他做歹事,如何肯与小人们晓得。他向来原种些田,只因连年荒欠,官粮积债,日不离门。旧年本城失事之后,戚宗孝忽然骤富,小的们也疑心他做了歹事,只因拿不着把柄,未知真假,不敢首他。不想今日终得败露。这些都是真情,望老爷详察。”太守听得明白,又叫戚宗孝上去问道:“去岁失事之日,那些邻里见你骤富。这等看起来,明明是你打劫的。赃真证确,还敢强辩吗?”戚宗孝道:“小的若打劫了刘通判,分有赃银,便该灭起踪迹,如何肯把原银出来使用,并将纸上印信,露别人的眼目。只求老爷详情,便知真假了。”太守喝道:“你既不曾行劫,这银子那里来的?”戚宗孝道:“小的实有隐情,今老爷下问,怎敢不说。当初小的其实贫穷,求生不得,实欲寻死,方将自尽,忽有一人,打门而入,救活小的夫妇两命,丢下这包东西,与小的活命。小的不知来历,误受了他,并不是打劫来的。若有半句虚言,愿甘万死。”太守道:“这个人可认得他吗?”戚宗孝道:“当日是黑地里把与小的,不通名姓,悄悄去了,那里认得。”太守拍案骂道:“好胡说,这人既不识面,怎肯与你许多赃银。既与了你,怎又猝然遁去,显系同伙,还敢巧辩!不动刑罚,如何肯招。皂隶,与我夹起来!”皂隶吆喝一声,拿下阶前,退去鞋袜,套上夹棍,着力一收。可怜戚宗孝,从未受刑,痛昏在地,再忍不过,只得屈供道:“小的果系行劫刘通判的,总是一死,求老爷免了夹吧!”太守便叫松了,问道:“当日打死刘通判是你动手的吗?”戚宗孝道:“是小人动手的。”太守道:“你同伙有多少人,如今逃在何处?”戚宗孝道:“同伙有五个人,原是路上约会的,不知住处,也不晓得名姓。”太守道:“既与你同伙,岂不知他姓名去处?再夹起来!”戚宗孝乱哭乱喊,只得随口捏了几个姓名,并四散去向。太守当堂差了捕快,出境缉获。又问戚宗孝道:“当日既是你为首,分得多少赃物?”戚宗孝道:“小的因是为首,独分了二百两。”太守道:“打死刘通判是甚么器械?”戚宗孝本不曾做盗,不知说甚么好。只得胡乱答道:“是棍子。”太守便要再夹,戚宗孝没法,只得又说是枪。倒是捕快,把铁杆往地上一丢道:“凶械现在,还想胡赖吗!”可怜戚宗孝,只得认是铁杆子打死的。当下太守将戚宗孝拟了强盗,已行夺财伤人之律,问成斩罪,画了花押,吩咐收监。只因这一案,有分教:侠士拼生,村夫奋义。不知戚宗孝后来可能昭雪?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