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出版文学> 香艳丛书3>第49章

第49章

  沪俗之不可解者,小家女多喜结十姊妹,迭为鸩媒。冶游子家无宿舂粮,而养妓则百计措金。济淫之具,四方麇集。堕私胎,售媚药者,揭贴遍市。片岕靡人不嗜,而鬻戒烟丸者,多自炫秘方。他若多金则颦笑有情,钱尽以闭门羹待之。此乃迷香洞故态,不独此间然矣。
  壬岁秋,余与廖宝儿有听雨之约。而适为友人招集于沈氏偎鹤山房,酒罢更阑。忽忆宝儿即席作一绝,末句云:“那堪窗外潇萧雨,料得闺中正倚栏。”越日遣婢来促,余作札付之云:“昨宵雨声甚恶,耿不成寐,窗外枯竹,萧槭作响,更残起坐,人语悄然,转觉思卿弗置。背银灯而不明,倚绣枕而无奈、仆本善愁,至此愁煞矣。三五团栾之夕,夜色定佳,将登画尝,入绣闼,了却相思债也。近制新词,差堪入拍,当今卿以红牙板按之,碧玉箫度之,爇瓣香,烹瓯茗,同赏人间圆月耳。寄语嫦娥,得染兰芬否?卿其暖鸭炉,熏鸳被以待。”
  中秋才过,雨澹云微,重帘愔愔,薄寒如水。宝儿小病初愈,特拂枕衾,坚留余宿。欢以旧弥洽,情以久愈深,非寻常旖旎可比。彼倚门浩倡,送目流盼,只增丑态耳。隔宿宝儿复病,余缄药丸馈之云:“秋气深矣,嫩寒初厉。袖薄于纸,骨瘦于梅。真觉憔悴羞郎矣。昨宵绣裀香冷,银屏梦寒,致惹洋恙,懊恼何极!药丸一裹,亟令侍婢煎食,勿谓咽苦,此中有至甘也。”
  宝儿后为沙叱利篡去。月缺花残,抱恨靡极。白璧不还,碧穹难补。益郁郁不自得。张子红红知我意,绳明珠之美,与宝儿埒。姑往访之,则明眸皓齿,媚态天然。往还既稔,出金箑索赠新诗。酒阑灯灺,更尽香温。吮墨申楮,得七律五章。并欲写寄天涯,俾领略余一段愁况也。其一云:
  见便含羞别便思,多情转悔识卿迟。
  已虚别浦迎桃叶,合向章台问柳枝。
  欲遣鸩媒通绮约,好修鸳牒写盟词。
  酒边梦里都愁绝,风味年来只我知。
  其二云:
  曲巷闲门阿那家,香尘门外溢钿车。
  风流心性工题叶,飘泊年华感落花。
  故里箫娘成陌路,穷途王粲久天涯。
  青衫自有辛酸泪,忍向筵前听琵琶。
  其三云:
  便拟温柔老此乡,不愁才少恨情长。
  绿蕤春梦三生果,红豆秋心九曲肠。
  多恐前身是明月,由来小字号珠娘。
  迷香洞里今才到,准向花丛醉几场。
  其四云:
  己教辜负夙生缘,晼晚春光总自怜。
  有约玉箫成影事,无题锦瑟怅华年。
  难将恨石填深海,谁把情云补漏天。
  今日看花倍怅惆,鬓丝轻扬药炉烟。
  其五云:
  翠袖香消殢薄寒,熏炉斜倚拨灰残。
  只缘情种生愁种,肯为新欢失旧欢?
  小别竟成长诀绝,此生合与永团栾。
  恩深意重难忘却,梅子心中本自酸。
  海陬冶游附录清淞北玉魫生撰
  卷上
  沪上一隅之地,靡丽纷华,甲于天下,寰中十有八省,海外一十七国,悉辐轃于此。虽十年之间,两阅兴衰,而踵事增华,日见其盛。花为世界,月作楼台,香车宝马,门外尘生,脆管繁弦,座中春满。征歌斗酒,自夜向晨,由城内而达城外。勾栏益众,易山邱为华屋,平田陇作市厘。斗柄潜移,沧桑屡变,而世道人心其趋愈下,观空者,正不免感慨系之耳,夫岂徒为北里作志,南部撰记,而侈谈艳冶,竞尚豪奢也哉。
  沪上青楼,多在北里。庚辛以来,倍极繁华。壬戌之秋,余浮海至粤,自此遂与隔绝。其中素饮香名,夙推艳质,以翘举于花国而领袖于群芳者,惟有得之耳闻而已。且前后风景迥殊,规模亦稍异,不独倍盛于曩时为不同也。仆三生杜牧,绮梦全消,十载扬州,狂名尚在,问前度之刘郎,桃花如旧,作重来之崔护,人面难寻。聊述所知,以供卧游。
  癸丑以前,勾栏俱在城中,癸丑以后,渐移至城外。环马场既建,阛阓日盛,层楼复阁,金碧巍焕,又得名花以点缀其间,于是趋之者如鹜。庚辛之交,江浙沦陷,士女自四方至者,云臻雾沛,遂为北里鉅观。呜呼!于时陷于贼窟中者,方且惨非人境,而此弹丸一隅,独逃劫外,穷奢极欲,竞尚豪华,岂人事之独优,抑天心之特眷欤?
  沪上租界,街名皆系新创,如兆富里,兆贵里,兆荣里,兆华里,东昼锦里,西昼锦里,教坊咸萃于此。此外如日新,久安,同庆,尚仁,百花,桂馨各里,亦悉系上等勾栏所居,俗称板三局,一时杨柳帘栊,笙歌若沸,枇杷门巷,粉黛如云。当此二分月上,歌舞场开,十里香迷,烟花薮启,色烂银花,可号长春之国,光摇火树,真成不夜之天,羡景物之撩人,觉风光之假我,莫不尽态极妍,驰芳南部,争怜献媚,斗艳西方。斯固寻乐之窝,而为销金之窟也欤?
  大马路一带,亦为冶叶倡条栖止之所,然大半鸠盘茶,无足当雅人一盼也。每当金乌西坠,玉兔东升,涂脂抹粉,遍倚市门,遇乡氓之抱布贸丝者,辄目挑手招,务引其入彀而后已。无识者流,诩为奇逢,惊为艳福,几以罗刹国为群玉山。迨至春风吹罢,即藉荐枕拥衾之地,作倾筐倒箧之谋,甚至褫衣肆置,胭脂虎伎俩,谁敢撄其锋者?其中之妓,问年皆逾三十,惟纪妙龄,则尚属绮年玉貌,然亦为姊妹行所齿冷耳。贬之者,终以为天涯芳草,而非香国名花云。
  北门外新街,亦一烟花薮也。小阁嵯峨,尽人如醉,明灯璀烂,有梦皆痴。每当新月未升,夕阳将下,倚门而卖笑者,俱排立于两廊,不自知嫫母之增嫌,而翻效天魔之乱舞。以故冶游子弟,几视为罗刹国,而未容轻以涉足。然而莲出淤泥,兰生幽谷,天涯芳草,何地无材,正不可以此而忽之焉。
  江北流娟,多在荡沟桥左右,迤逦可半里许。门外悉缀一灯,从桥畔望之,密于繁星。每当夕阳西坠,红裙翠袖,历乱帘前,然大抵药叉变相,见者悉呵以木贼花妖,求于颦眉龋齿中略可人意,殊不多觏。评者常谓:两行红粉,消魂尽类鸠盘;一百青铜,喜色每深鸨母。其丑诋之也如此。盖其地处下流,既非鞭丝帽影所陶情,亦非舞扇歌衫所托足,即于粗服乱头中,具有妩媚态者,亦终至汩没耳。是可悲已!
  廿四间楼,亦皆妓馆,开设最早,旋居次等勾栏,俗称二三局。东西棋盘街,层楼焕彩。金碧相耀,皆居又次勾栏,俗称么二局。是间所处,强半皆苏州女子,等而下者曰花烟馆。门悬小琉璃灯以招客,其数不可胜计。更有女堂烟馆,以妖姬应接烟客,履舄交错,不堪入目。然掷金钱者如雨,一日所获,远胜缠头之资。近已禁绝。
  沪上风俗之最坏者,日台基。初则城内外皆有之,嗣历经有司严禁重惩,城内此风稍敛。洋泾浜之西,地稍静僻,藏垢纳污,指不胜屈。良有司要不可不设法以杜此风也。
  粤东妓女,寄居沪地者如云集,皆不缠足,间有佳者,洁白无比,招接洋人,为咸水妹,应酬华人,为老举,簪珥衣饰,迥尔不同。袁翔甫《沪北竹枝词》云:
  轻绡帕首玉生香,共识侬家是五羊。
  联袂拖鞋何处去,肤圆两足白于霜。
  邗上六勿居士《申江杂咏》云:
  不系罗裙不贴钿,花巾帕首亦翩翩。
  寻常懒着鸦头袜,六寸肤圆比玉妍。
  二诗可为粤妓生色矣。
  青楼中以长三为上等,人众者谓堂名,人寡者谓住家,侑酒留宿,率以佛饼三枚,既订香盟,谓之加茶碗,以别于众客。其次等为么二,自称私局,客来缔好,则陈瓜果四碟,谓之装干湿,破费客囊银钱一饼而已,至取夜合资,则二元也。亦有以么二排场而收长三身价者,谓之二三。开妓馆者自称本家;买良为娼者自名父兄;妓家男仆谓之相帮;女仆有夫者谓之娘姨;未嫁为大姐。客选中某妓曰攀相好;看戏饮酒,书小红纸传妓,曰叫局;妓应教曰出局。妓家遇祖师诞日,及年节喜庆事,或打唱,或宣卷,或烧路头,是日促客摆酒,多者有十数席,酒筵将半,唤司弦笛鼓板,以佐妓唱,谓之上先生。或曰,本称司声,传者讹其音耳。摆酒逢节犒赏,皆曰下脚。妓女人伙,向本家借钱添置衣饰,去时归还,名曰带当。元旦至元宵献九子盒,客人犒赏,谓之开果盘。请客叫局,全席谓之摆台面;房中半席,谓之吃便饭,即粤妓所谓消夜也。妓女向客索钱,私入己橐,曰小货;客不归局钱,谓之漂帐。
  沪上至今为互市第一区。同治初元,东南兵乱,僦居者众,贸易繁盛,利市三倍,以故赀郎游冶,动掷千金,青楼中拥厚赀者,指不胜屈。丙丁以后,乱既底定,富商殷户,各回乡里,而阛阓遽为减色,掷缠头辄有吝色。平日观剧佐酒,红笺纷出,至端阳、中秋、除夕,往往先期托故避去。在浪子固有销金之窟,而若辈反筑避债之台,甚至逋负丛集,每思脱离火坑,择人而事,而又恐金多者薄幸,情重者赤贫,如有偿债以挈之去者,不啻青莲花之出淤泥矣。此近来若辈隐愿,而无论秋莺春燕,同具此心者也。
  沪上戏馆,迩来独盛,不下数十所,如金桂、丹桂、攀桂、同桂,皆以桂名,称为巨擘。他若三雅园,满庭芳,天仙园,亦其最著者。客之招妓同观者,俗称叫局,夜剧场开,来者尤多,红笺纷出,翠袖珊来,么弦脆管中,杂以鬓影衣香,左顾右盼,真觉会心不远。戏馆应客者,谓之案目。将日夜所演之剧,分别开列,刊印红笺,先期挨送,谓之戏单。妓女请客观戏,必排连两几,增设西洋玻璃高脚盘,名花美果,交映生辉。惟是近日专尚京班,徽腔次之,而西昆雅调,真如引商刻羽,曲高和寡矣。是亦世风之一变也。
  丹桂,金桂,皆为京班翘楚。论其演唱,自以丹桂为较优,而勾栏中人,独趋金桂,则以争看杨月楼也。月楼向为显宦家伶,长身玉立,色艺超群,而自称为串客,后以事流配,不复至沪矣。三雅园皆吴下旧伶,盖自徽班行而文班减色,京班出,而徽班亦复自改腔调以趋时,甚至市井儿童,皆信口唱二黄调,风气移人,一至于斯。
  沪上酒楼,四方毕备。甘脆鲜浓,各投所好。浦五房,乃灯舫庖人所开。新新楼,复兴园,为金陵名厨,烹调手段,各有擅长。同新,同兴,庆兴,亦后起之著名者,烧鸭、烧猪,最称嘉味。同兴、同新两楼既闭,于是津馆以庆兴为巨擘。宁波馆虽多,皆自郐以下,惟鸿运、益庆,差堪比数。泰和馆为沪人所开,菜兼南北,座拥婵娟,特为繁盛,其中所煮食品,自有专门名家,以独步一时。出局较多者,则推庆兴、泰和,灯红酒绿,月地花天,真个令人心醉,岂徒侈何?曾之下箸万钱哉!
  酒阑茗罢之馀,则作餐霞吸露想,如眠云阁,醉乐居,万里云烟,皆烟室中之著名者。入其中,室宇精洁,轩窗明敞,几于不着纤尘,游人趋之若鹜,邀朋挈友,乐事赏心,不过破费囊中青蚨一二百头而已。若至妓馆中,则固无人不设片岕也。
  沪北茶寮,向以一洞天丽水台为杰出,高阁三层,轩窗四敞,而环台皆青楼也,故有“绕楼四面花如海,倚遍阑干任品题”之句。曾几何时,物换星移,沧桑小变,近惟松风阁以茶胜,宝善园以地胜,大马路之一壶春,宝善街之渭园、桂芳阁,均极热闹。沪谚云:“松风阁看小脚,西洋楼觅姘头。”盖茶肆中士女如云,往往目成眉语,借卢仝七碗,以为撮合山,野鸳鸯几至逐队成群,风俗淫靡,可谓极矣。
  沪上繁盛,当为通商各口之巨擘,腹里郡县,万不能及也。厘局中人,曾以烟馆灯油计之,每日需用十五篓,每篓三百六十斤,每岁需用蜡烛五六千石,而洋烛煤气灯不计焉。然此犹焚膏继晷,势所不可少也。至于沪城内外茶楼酒市妓馆烟室,日消瓜子约三十石,岂复意料所及?然则一日中,茶酒烟妓,戏园马车,并洋行中所售奇技淫巧,光怪陆离,直不可以万万计,实皆一无所用,徒足以耗民财殚民力而已。风俗之淫靡,日用之浮侈,至此岂堪问哉!
  西俗七日一礼拜,每逢星昴虚房四宿值日之期,为安息日。是日任人游玩,戏馆酒楼,花街柳巷,烂其盈门,极称热闹。租界中诸阛阓,尤以宝善街为销金之窝,自宵达旦,灯火辉耀,与日市无异。饮馔诸物,求之无不具备,咄嗟立办,游人以此麋聚,几于踵趾相错也。
  沪上每年春夏之交,举行赛花会,多设于英领事花园,奇葩异卉,大都来自外洋,花名花色,半皆目所未睹,但觉香参鼻观,芳袭襟裙,如游瑶圃玉山,令人意远。园中细草如茵,芊绵披拂,来者多西国士女,或倚栏小憩,或携手纵观,品隲群芳,喜动颜色。亦有粤妆女子,为西域葡萄者,结伴来游,以扩眼界。时下名妓,近来亦有随客往游者。栏外乐工十数辈,奏泰西乐,如抗如坠,不疾不徐,颇觉悠扬可听。此外尚有各式蔬果,杂陈几案,其最出色者,花枝上俱系以牌,藉为标识。至若盆盎之精工,帷幕之阔大,犹馀事也。以此名卉,与沪上群花比娇争艳,吾知其终输乎解语者耳。
  青楼中衣饰岁易新式,靓妆倩服,悉随时尚。男子宽衣大袖,多学京装,而妓家花样翻新,或有半效粤妆者。出局时怀中俱有极小银镜,观剧侑酒,随置座隅,修容饰貌,虽至醉,亦不云鬟斜亸,宝髻半偏也。
  勾栏中房栊,多以西洋印花纸糊墙壁。所置扇屏灯幔,悉画墨梅,颇为雅致。陈设各物,备极精丽。挂壁则有镶金大镜,靠窗则有软藤睡椅,别以独脚小圆几,列水果其上,以供客,呼为百灵台。盖所蓄百灵鸟笼中,必有小圆台,此则取其象形之义也。
  近日西洋马车多减价出赁,青楼中人,晚妆初罢,喜作闲游,每当夕阳西下,怒马东驰,飙飞电迈,其过如瞥,真觉目迷神眩。薪翘《沪北十景》诗云:
  妆成堕马髻云盘,杂坐香车笑语欢。
  电掣雷轰惊一瞬,依稀花在雾中看。
  《申江杂咏》云:
  香尘油壁合从容,底事驰驱振辔冲?
  寄语行人须子细,车如流水马如龙。
  读此二诗,想见霓裳羽衣,离碧落而来红尘也。
  近日妓女多用大字名片,出乘蓝呢轿,新年必着红绉裙,至邑庙烧香后,遍游各处,而往司徒庙者,尤为络绎不绝。《烧香竹枝词》云:
  纷纷车马往来忙,纷黛丛中别样妆。
  自是烧香争早起,不教云雨恋襄王。
  《青楼竹枝词》,苕溪醉墨生作,凡属青楼中规例,无一不备,而形容尽致,亦可作彼姝清夜钟声,当头棒喝。今录其《元日贺岁》、《红庙进香》二绝,以见一斑:
  喜逢元日是新晴,买得鲜花插鬓云。
  看遍曲中诸姊妹,大家齐试石榴裙。
  心香一瓣礼尤虔,稽首慈云大士前。
  但乞阿侬心愿了,长斋绣佛自年年。
  《沪北竹枝词》,苕溪墨庄居士作,其中八绝,皆述勾栏荟萃处,想见风月无边,管弦若沸,十里花明,艳风相煽,九迷洞幻,春梦正酣,今录如左:
  宝善街边石路前,清风淡淡夕阳天。
  箫声断处琵琶续,多少人家敞绮筵。
  酒帘低漾午风晴,听到琵琶断续声。
  更向日新深处去,花迎花送最关情。
  久安里口月明时,共道门前尽丽姬。
  到处淡红浓绿绕,教人各自惹相思。
  云鬟婀娜动人迷,十副湘帘望里齐。
  明月满街天未晓,琵琶声急尚仁西。
  公兴里对聚丰园,萝婢花妖笑语喧。
  但得檀郎如至宝,安排游计话连番。
  兆荣里内可怜春,一带湘帘处处新。
  压鬓珠兰三百朵,风来香扑倚楼人。
  市声喧处路迢迢,朗朗歌喉隐隐箫。
  为问大观何处是,红栏碧瓦晚烟飘。
  乌云一挽却时妆,纨扇轻罗映夕阳。
  此去棋盘街道滑,姨扶小妹妹扶娘。
  洋场向有书寓,固沪北诸佳丽荟萃之区也,此于十里帘栊而外,更足消魂,千场筝笛之馀,别开生面。坠鞭公子,曳屟名流,往往于酒罢茶馀,征歌按曲,目成眉语,别具缠绵,斯亦风流之薮泽,花月之作坊也。其中著名者约五十人,有好事者,作《洋场书寓序》,将彼姝名字悉嵌于中,几令人一览而知,无遗珠之叹。吁!莺歌蝶舞,百媚横生,彩凤灵犀,两情相眷,固孰不为之神摇心醉哉。
  沪上春秋佳日,自游邑庙两园后,此外几无园林泉石之胜。近日则有徐氏未园,在河之北,乃雨之观察所构,地虽不广,而一邱一壑,高下回环,能于尘俗中别开生面,顿觉片石孤花,自饶幽境。园中栽植奇葩异卉,中外毕具。沪北士女,每于暇日良辰,辄往游玩。虹口大桥沿江一带,遍地栽花,随处设座,夕阳将落,清飙徐来,西人多挈眷携童,于此游赏,华人或有往游者,亦所不禁。徐家汇近亦建有花园,波利洋行之别墅也,花木繁盛,姹紫嫣红,一望弥目,于中并奏西乐,音韵铿锵,中外人皆可入而游览。惟距沪北较远,往者必以马车。园中设有酒楼,肴馔之精,无殊韦陟厨中,皆西厨所烹调也。西人于赋闲之日,多挈二三知己,徘徊其间,而近日华人亦间有问津者矣。至于香车宝马,鬓影衣香,一二雅流,携朋挈侣,以艳游作清游者,或当不乏其人欤?
  静安寺相传为二千年来古刹也,西人以寺之左近境僻而地宽,遂赁民田,杂莳花木,直者曲之,纤者疏之,野旷天低,沙平树古,环林斲木为椅,俾游人得以憩息。每当虞渊日落,广莫风来,士女嬉游,相望络绎,自春仲以迄秋末,无日不车声磷磷然满寺中也。夏时入伏以后,游者尤盛,盖以冰纨无力,火伞当空,中西士女,一至踆乌西匿,皓兔东悬,车如流水,马似游龙,群至寺旁,藉销炎暑。甚至参横斗转,云翳露零,声走雷而语未通者,犹交织于道。遗舄堕珥,散麝坠巾,几使松声竹韵之中,尽含香气,冶游之乐,极盛一时。兼之西方美人,招摇过市,东国娇女,绰约偕来,偶发娇音,六马仰秣,将回绣幰,双轮飞飙。况有萄葡佳酿,盛以晶杯,捧以玉手,足以畅清欢,通密绪,徘徊良夜,佥欲忘归,殆不数。《郑风?溱洧》之诗矣。斯亦娱情之极致,逭暑之雅谈也。
  《冶游竹枝词》,自始入门以至代为脱籍,无不描摹尽致,想见酒边灯下,旖旎风光,红瘦绿肥,品评月旦,诚一时之佳构也。聊摘数绝于左,以见一斑:
  入门高唤客人来,赢得群花拥一堆。
  煞有风情眉目送,倩人为我作良媒。
  未甚留连打报钟,乍相逢候最情钟。
  欲行又止心难定,青鸟留人意更浓。
  今日重来小阮郎,放开眼界细平章。
  风姿合是君芳冠,信有前缘喜欲狂。
  女婢先将笔砚排,频催点菜请同侪。
  外场匆促持灯去,顺路先行宝善街。
  客集传呼搅手巾,销魂携得画中人。
  一双莲炬辉煌照,入座分明定主宾。
  纷纷散席各归房,真个今宵作楚王。
  一种娇羞描不尽,温香软玉赚萧郎。
  乡尽温柔到黑甜,醒来红日透疏帘。
  新愁旧恨言难尽,只愿郎君不我嫌。
  堕涵飘茵不自由,伤春未了又悲秋。
  阿侬不是烟花种,脱籍君堪为我谋。
  君是风流重玉京,十分才调十分情。
  愿今得藉春风力,债了相思过一生。
  替赎蛾眉本有心,季生然诺重千金。
  春风得意桃花笑,流水高山遇赏音。
  勾漏山蒙曾录《香国流民乞食词》,亦洋泾竹枝、柳枝之类也。谓昨过老闸,见一人藉草倚槐树根,以青纸作白铅粉字,书法秀媚,内有小诗三十绝,描写青楼情状,宛然若生。问姓称名,乃十年前曾于寻芳里席间一叙者,面目枯槁,非复旧容,并忆彼时同座诸公,并皆潦倒,抚今追昔,中心惘然,即以新词见赠,倾囊酬之,不盈杖头数也。嗟乎!扬州梦觉,翻留薄幸之人;潭水情深,谁识炎凉之态?即以吹箫唱曲之词,为桃源迷路客作回头棒喝可也。其诗选录四章:
  珠帘晚卷斗蛾眉,楼阁三层月上时。
  身是绮罗腮是粉,看来若个不西施。
  琉璃灯影彻黄昏,络绎香车走北门。
  一路娇娃歌不断,管弦声里已销魂。
  莫认章台是债台,前言忍向枕边推。
  回头一笑如冰冷,也算千金买得来。
  金窟消沈付水流,而今郑重一钱投。
  伤心柳巷门前犬,也向东风吠不休。
  云间逸士撰有《洋场竹枝词》上下平三十绝,即景言情,无一不备。如《花鼓戏馆》云:
  畅月楼中集女仙,娇音唱出小珠天。
  听来最是销魂处,笑唤冤家合枕眠。
  《妓馆》云:
  富贵荣华四字精,苏扬名妓色倾城。
  秋波一笑迎游客,到耳吴歈曲调清。
  《唱书馆》云:
  一曲琵琶动客心,无非说古与谈今。
  著名双丽何从觅,试向香街闹处寻。
  《申江元夜踏灯词》,龙湫旧隐所作也,阅之可以知闾里之繁华,睹升平之气象,而勾栏中豪情冶习,亦复略见一斑。其诗云:
  申江无夜不笙歌,今夜笙歌分外多。
  十里红灯珠箔底,销金是处有行窝。
  天因佳节放新晴,涌出春江月色明。
  绿酒似波灯似海,万家鼓吹乐升平。
  不须秉烛夜游来,自有银花火树开。
  仿佛灯轮西域里,一枝莲炬一楼台。
  雕阑画槛影层层,儿女争看走马灯。
  闻说庙园花样好,金钱买得价频增。
  满天璀璨散流星,禁弛金吾玉漏停。
  坠翠遗珠浑不觉,踏歌齐上水心亭。
  梨园弦管各飞扬,赢得游人兴若狂。
  曼衍鱼龙吹海立,今宵灯彩倍辉煌。
  六街如昼不关门,罗绮丛中笑语温。
  何处双鬟歌一曲,落梅声里黯消魂。
  纷纷游妓斗秾华,油壁香迎陌上车。
  一路红尘随马去,顿教人眼炫生花。
  吹箫挟瑟过青楼,楼上家家卷玉钩。
  记得黄昏曾有约,关心月上柳梢头。
  灯月年年一样新,今年又换去年人。
  任他十万腰缠客,未抵千金一刻春。
  桃潭主人作《北里谣》十绝,刻画有致,今录二首:
  枇杷门巷是儿家,轻叩双扉姊妹哗。
  但是同心初绾结,文磁一碗进香茶。
  绣阁春深净欲揩,镜台脂盒巧安排。
  壁间联句何人赠?嵌得芳名两字佳。
  沪上旧有《端阳谣》曰:“枇杷黄,人心慌,小姐急,娘姨忙。”好事者广其意,续为《沪北端阳歌》,虽寓刺讥,足可发人猛省。其辞曰:
  枇杷黄,大爷慌,小姐急,娘姨忙。
  有客虽速亦不至,榴花红照双眼盲。
  屈原此日汩罗死,伍员此日胥江亡。
  诸君此日忽不见,岂与二子同徜徉。
  申江之水深百尺,容君百辈竟难测。
  一声低唱等郎来,泪珠点点衣裳湿。
  衣裳湿,帐中化作望夫石。
  君不见多少恩情话不休,大言挥霍买风流。
  一日不见三秋隔,履声橐橐登高楼。
  一台两台客常满,三局四局戏可转。
  昔日桃源许问津,此时咫尺天涯远。
  恨何长,情何短,万千愁绪谁能遣?
  谁知大爷愁更深,局帐酒帐徒纷纷。
  蒲剑莫破愁魔胆,艾旗空招债主魂。
  吁嗟乎!娘姨忙,小姐急,角黍裹作并头式。
  彩缕打作鸳鸯结,岂知五日午时犹未到,已与五毒百虫共渐灭。
  吴淞江上洗耳人,集申江弹词女子二十八人,加以品评,一时传遍北里,抄襄阳播掿之词者,几为纸贵。不谓炉箑甫更,而沧桑小变,风流云散,人事推迁,如袁云仙,吴素卿,姜月卿,朱幼香,徐雅云,则嫁矣;陈爱卿则他往矣;钱雅卿则化去矣;钱丽卿,唐云卿,俞翠娥,昊丽琴,则莫知踪迹矣。殊令人抚时感事,而有今昔不同之慨。迩来继起者,又有朱丽卿,色艺双绝,冠于章台。他如王琴仙,金玉珍,陈昭云,张翠霞,俱楚楚可怜,足以颉颃诸前辈,洵称后来之秀焉。海上多才,殊足为此中生色矣。
  沪上女子之说平话者,称为先生,大抵即昔之弹词,从前北方女先儿之流也。近日如陈芝香者,尤为巨擘,诚可为陆秀卿之嗣音,而足称秀压群芳矣。月娥、月筝,皆芝香之高足也,均非时流望其肩背。芝香体态丰腆,风流秀曼,别具神韵。月娥风致嫣然,月筝妙龄甫笄,靓丽春光,尤堪荡魄。唱时各抱乐具登场,或繁弦急管,或曼声长吟,其所诵七言丽句,声如百啭春莺,醉人心目,所说曲部,口角诙谐,维妙维肖,其描摹尽致,拟议传神,非海上裙钗所能梦见,盖以不失之生涩,即流于粗忽,忘其为女子身也。芝香之独能擅场者,以得此中三昧,而又体贴入微。月娥善唱小曲,章台遍历,迄无其俦,曲终人远,馀音绕梁,真令人倾耳不置也。“玉台闲咏新诗句,金屋难藏没字碑。”可以移赠之矣。
  沪北老旗昌行,粤都人士之弦管楼台、莺花庭院也。院中姊妹花,无非粤国衣裳,蛮姬粉黛。有闰妹者,顺意堂中之翘楚也。鸨母待之虐,潜自遁去。先是一妓名连桂,亦作嫦娥之奔月,碧海青天,杳无踪影,至闰妹则又步其芳尘,后先继美矣。鸨曰:“是不可为训,必得之而甘心,刀锯鼎镬,杀一以警百!”因悬重赏,有能得闰妹者,酬二百五十金。旋有悉其所在者,黄衫侠客之流也,知之曰:“事急矣!请自投捕房,听公堂发落,火坑中或出莲花;一归鸨手,即不糜烂杖下,又不知流落何所矣?”后果得陈司马力,立准从良,从此舞衫歌扇,早醒繁华,秋月春风,别成因果,于陈司马当铸金绣丝以事之。又有粤妹阿妹者,西域葡萄也,于破瓜时节,忽尔紫云不见,青鸟难求。踪迹之,则扁舟一叶中,不啻鸱夷子一舸载西施也。捕至公庭,则妹玷犹白璧,癣隐红云,倩医验之,固遍体杨梅也。因发医院调治,愈后任其择人而嫁,此真拔诸水火而登诸衽席也。嗟乎!安得陈司马遍布十万金铃,以护名花耶?
  碧水澄怀室主人,以妓女既堕平康,如沈苦海,一时求生不能,求死不得,无异乎身陷现在地狱,因创为渡花慈航说,欲令其于浩无涯涘中,得登彼岸。其法仿洋人戏场送彩,例为阉花,先与鸨母议定身价,再加酒费,托戏馆主先数日招徕,每人出洋四圆,随付收票,俟数相符,定期咸集,诸客入院缴票,观剧饮酒,饮毕举行阉,照人数而设,每人一阉,内一阉写妓姓名,拾得者,即归其人。此一善法也,此法能行,俾陌上闲花,广沾甘露,岂不为此中广大教主哉!
  沪上弹丸之地,无不炫奇斗丽,角胜争长,即如所开烟馆,若眠云阁,醉乐居,蓬莱园,率皆华丽雅洁,矞皇宏敞,所不必言。每遇九秋,即堆菊山,疏花掩映,艳影迷离,令人顿有置身篱落间想。既交冬令,三径就荒,又换堆果山,如橘柚柑橙,一似菊山排列,再于枝头系以像生之飞鸣食宿,缀以灯火,光怪陆离,炫人心目。沪上不过濒海一隅,而极奢穷欲,作为无益,一至于斯。彼高枕横床,矮灯直竹者,方耸肩作鹭鹚笑,而有心世道者,深切杞忧矣。
  洋场戏园林立,绝无楹联,好事者曾有句云:“往事证今朝,须知作戏逢场,无非泡幻;人间胜天上,解取及时行乐,即是神仙。”又一联云:“歌也有思,听取这急管繁弦,哀丝豪竹;客来不速,消受得赏心乐事,美景良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