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舫,不知何许人,往来秦淮河上,手罄多赀,诸姬无不揶揄之。欲纳蔻香,蔻香漫应之,未许也。又某生者,与某姬厚,姬不索其值,而矢以身从,生辄枝梧其词,姬竟赍恨而殁,疾亟时啮其指甲,邀生往诀,生卒不赴。知之者,莫不詈生为负心人。笑禅《秦淮偶纪》云:“美人一笑倾心处,可是黄金换得来?”殆指此二事言。
无业游民,略熟《西游记》,即挟渔鼓,诣诸姬家,探其睡罢浴余,演说一二回,藉消清倦,所给不过杖头,已足为伊糊口。擅此艺者,旧推周某,群呼为周猴。自入京为某公所赏,名遂益着。某公败,猴乃丧气而归,今且不知所往。孙供奉一寒至此,真为树倒猢狲散耳。
余梓《画舫录》成,不数月,坊间已有翻本,以其无关著述,有利负贩,遂亦不问。鹿庵还宦八闽,顷寄《见怀》七律四首,之一云:
谁模赝鼎值兼金,自盥蔷薇细检寻。
才子文章原锦绣,美人声价已璆琳。
雕青争选游仙梦,恶紫难防射利心。
也胜弓衣传绣遍,天涯几辈是知音?
鹿庵盖在官署购得此书,故云。
鸦片,《本草》一曰哑芙蓉,乃治莺粟花为之,可疗久痢。今之所行鸦片烟,则购外洋土泥,熬炼而成,迥然各别已。其味香,甘黏如黑饧,不知何时流入中国?价值昂贵,嗜之者,谓可助精神,利百病。荧荧一灯,卜昼卜夜,吞吸无厌。历三二年后,耸肩伸颈,面若死灰,虽具人形,实登鬼录。屡奉严禁,买卖均有科条,其实私相授受者,殆终不免。少年子弟,流恋平康,珍如慎恤,诸姬亦间以娱宾,罔知利害,罟擭陷阱,不待驱而自蹈之。可哀也夫!
《品花诗》,梦雪老人作于乾隆癸卯间,盖甄当时诸姬,分上、下、平三十首咏之。尝为余述诗中姓名事实,足为风月掌故,惜以繁冗,不及载入。老人姓白氏,名铭,号秋水,梦雪乃别字。本山东籍,侨寓金陵,博雅工吟咏,着撰亦伙。年开九秩,而视听不衰,每与话少年时事,尚津津不倦云。
今之钓鱼巷,犹明之珠市。珠市,人不屑居之,而间有佳丽。钓鱼巷亦然。余于《画舫录》中不少登采,盖以人重,不以地限也。徐姬月香,小字桂珠,先住巷中,既以狭隘喧嚣,移家城北铜人街。小香、蠡湖昆仲,尝邀余洎木君、棣园、莲臞、梦华小宴其间,矮屋碍眉,颇称精雅。姬亦娟娟静好,翠袖临风。始知珠市之风流,不殊旧院之妍媚,人特囿于习见耳。
诸姬家所用男仆,曰捞猫,曰镶帮,女仆曰端水,曰八老,均不得其解,亦不知各是此二字否?然是皆外人呼之,其主人则深以为讳。
诸姬谓子弟之旋来旋去者,曰化生;偶一往游,而畏人闻见,曰私娃子,又曰蒲包货,即私娃子之意,盖私产之子,多以蒲包贮弃之。昨岁,蒋玉珍嫁为宫雨香弟妇,传有随嫁丫头四人,予叩其名,则皆里中少年而豪富者,玉珍夙与之善,今既适宫,四少年亦因之而往。轻薄者乃以此调之。吁!选胜征歌,缠头浪掷,虽取之尽锱铢者,亦用之如泥沙矣。而卒之被斯名也以往,人之多言,亦可畏也乎!
花月春风十四楼,轻烟澹粉十三楼,十三十四,论者不一,皆洪武初建于郡城内外,置官伎以安行旅者也。沧桑既变,基址无存,读《判花阁诗余》,有寻十三楼故址,《高阳台》一解,感慨系之矣。词云:
月魄难招,花魂乍醒,杜鹃啼乱秦淮。觅觅寻寻,还如访艳铜街。珠楼忆自何年辟?数将来,多过金钗。想参差,比字行分,比柱筝排。而今只有斜阳影,已枇杷树尽,杨柳枝衰。何况佳名,板桥记,本全该。弯环小巷还如昔,赚当时燕子重来。认模糊,何处红窗,何处香阶?
淮青桥重行造高后,利涉桥亦踵而修葺之。第淮青专募众姓之捐,利涉则兼及诸姬之费。箫声明月,风景一新,不仅二十四桥者,盛于绿杨城郭矣。
侯双龄与施郎事,余既于《画舫录》中详载之,偶见《易安斋集》,有《红兰曲》一章,咏其事,谓是某公子之仆,悦双龄而志不遂,乃同约饮鸠而殒云云。盖传闻之非其真也。诗近三百字,为震泽邱君后同作。
余初不识稼亭,既因湘眉、石船始谂之。未几而稼亭分守雅南,迁海安,匆匆十载,耗问颇疏。顷知余刊《画舫录》,乃属石船远道来索,或以中载藕香故事也。稼亭性恬退,无轩冕气,公余辄以艺菊对酒为乐,殆隐于宦者欤?忆在秦淮行馆时,曾为余题《冶山销夏图》,词极清真。
钓鱼巷郑家水榭,以事入官,后久无赁者。兰陵某观察,雅爱其地,赎为寓邸,甫匝月间,修造已备,画栋飞云,朱廊款月,游舫过此,夺目生辉。昨又以榭旁余屋,薄其租值,招名姬馆之,翠黛红牙,昼夜曾无停辍。意者谢傅归来,寄情丝竹,东山女伎,当亦在苍生之列耶?
不晤莲塘,一星周矣。昨忽枉过,余又他出,存许姬畹香诗一轶而去,盖属余选刻者。亟录其绝句二首,《早起》云:
箫声吹彻画楼东,才卷湘帘怯晓风。
怪得今朝春色好,隔宵酥雨湿新红。
《春雨有感》云:
罘罳风动雨如烟,绿倦红稀亦可怜。
甚欲登楼慵拭目,惜花遍遇妒花天。
又《青溪泛月》云:“灯与月争白,花随风送香。”亦佳。雨香云,畹香有《白秋海棠,和〈红楼梦〉韵》一律,颇有逸韵。俟寄稿来,当为刊之。
茶食店,以利涉桥之阳春斋,淮清桥之四美斋为上。游画舫者,争相货买。诸姬凡款客馈人,亦必需此。两斋皆嘉兴人,制造装潢,较之本地,倍加精美。
向时曲中人,唯以吹弹樗蒲为事,罕有肄习女红者。近则曲圣之外,多有针神,刺锦挑罗,争新竞巧。识者谓是归真返朴之渐。
画舫之外,别有灰粪船,长可三丈,阔四五尺,平时装运粪草。至端午节,则略为刷洗,以载竞渡者。每人数文,一船多至五六十人,老幼男女,嘈杂齐喧。自西关至东关,往复一二次,随卸去,又招第二起,谓之搭满船。或空闲时,值南北庙市演戏,又赁之装戏箱以取值。皆伧父四五辈,手握长篙,裸体围尺布,相率唱淫亵山歌,三两句内,必以“小娘子”、“海棠花”间之,不知何解?大半皆嘲诮诸姬,并及河中游客。各事其事,闻者亦无如之何。
某翁年八十矣,狎某姬才十八岁。翁尝戏赠以诗云:
我年八十卿十八,卿自红颜我白发。
与卿颠倒恰同庚,只隔中间一花甲。
或谓姬盖唐小也。
海树令尹,分校南闱后,暂寓朱氏河亭间壁,乃芳兰校书家。海树《秦淮后游诗》中所谓“买邻刚好近柔乡”,盖即指此。尝见其《媚香居偶题》云:
秋影春痕画未成,银蟾甘让烛花明。
芙蓉不怯西风瘦,黄叶声中自写生。
渡江桃叶水潺潺,阿子歌残月子弯。
怪底销魂禁不得,有人生受六朝山。
海树制锦石梁,循声洋溢,闲情一赋,无妨彭泽风流也。
海树又有倚楼横笛处,戏题二绝云:
玉雨梨花写泪痕,费他水软又山温。
会中盒子知谁得?不数南朝寇白门。
帕首熏香夜未深,灯前眉语托琴心。
秋寒较比春寒浅,无那凭阑已不禁。
其诗似为小如作。
避蚊石,在西华门桥侧。相传其地向无蚊虫之扰,尝乘画舫往观,蠧然二石,在河之干。果验与否?拟招居者询之。
《河楼絮别》院本一折,秋槎在都门寄余点订,盖其去秦淮时,为韵仙作者。情文委宛,全摹玉茗堂《折柳》笔仗。韵仙获此,胜于小玉多多矣。
继园觞花之宴,瘦绿为主人,大会余辈,饮至达旦。蔻香、月仙、蓉裳、玉香,亦与其盛。竹肉竞奏,庄谐杂陈。莲臞独赏月仙,谓其爽朗隽迈,可与白门湘兰比肩抗手。信不诬也。
明神宗时,秦淮四美人,为宋无瑕、郑无美、马湘兰、赵今燕,渡江名士,纷致佳题,迄今熟南中故事者,犹能道之。忆昨招鸥雨集画舫,偶与议及,鸥雨辄曰:“长桥旧院之间,二百年来,岂鲜佳丽,可媲前徽?坐使寂寂,无怪幼于、醇甫诸君,暗中齿冷。”即于酒畔,次第群芳,就彼此素悉其色艺者,拟素月、倚云、蔻香、月仙四姬,以与朱郑等相匹。翌时质之同人,亦不谓谬。于是秦淮后四美人,几于团扇弓衣,家家图绣矣。
余自袁浦游归,闻双凤、雨香、素音,均有所适,小卿竟祝发为佛弟子,苦海回头,皆大欢喜。雨香之去,邺楼且有诗寄子山云:
台边论价尚千金,惭愧书生市骏心。
月影忽移花影暗,泪波曾逐酒波深。
再逢陌上终何忍,便不侯门未易寻。
目极萧郎如断雁,江南江北思沉沉。
四季名花,虽朱门绣户,尚未之见,而曲中诸丽人,已早有插带者。盖缘不惜重赀,预给花匠,故能争先购致以助新妆。余曾于六月见一姬,髻上簪木犀球,因口占纪之云:
不多金粟散天香,应共荷花斗靓妆。
拣得一枝替两鬓,累他五百舍人忙。
前朝桂花开时,有拣花舍人五百名。
《笛步秋花谱》,青门令尹所撰,选诸名花,配名姬。独以赵小如为美人蕉,未几竟为小如脱籍,携赴洛阳矣。先是吾郡某孝廉,亦悦小如之妹五福,将与令尹为苕华分载之举,俄竟去而他谋。吾知团扇秋风,五福殆与露香同其耿挹耳。
碧城仙吏,顷为余叙《画舫录》,又题词四律,更有《秦淮杂咏》二十四绝句,读者以为不减渔洋风韵。公子小云,亦制序相赠,吐属绵丽,的真齐梁作家。序中有所谓蕊仙者,吴下名校书,闻亦丰艳,亟思一见之。
白门新柳记清海阳许豫养和编同里杨亨晓岚校尹氏松竹草堂校刻
序一
夫适老庄之兴者,类模范乎山川;综颜谢之才者,每流连夫风月。矧六朝胜迹,美人歌舞之场;九曲情波,狎客宴游之地。名区久着,逸想斯存,是以画舫成编,板桥作记。龚芝麓传奇一阕,绮罗之旧恨偏多;王葑亭杂咏诸篇,金粉之闲愁不少。莫不胸罗邱锦,手染班香,销金寻自在之窝,镂玉撰小名之录已。则有高阳望族,吴会才人,抉叔重之经心,抱宣平之道骨。品题人物,留汝南月旦之评;抒写灵襟,寓江左风流之薮。每当花雾仄暝,松飙荡秋,双桨破烟,一筇踏月。鹔鹴贳酒,庐访文君;鹦鹉呼茶,帘搴小玉。明珰翠袖,轻如楚国之宫腰;锦缆牙墙,艳比隋舟之殿脚。诵杨叛儿之一曲,疑翻乐府新词;证柳如是之前身,为想真灵慧业。谁谓一池水皱,事不干卿?真应千尺潭深,情能移我矣。况复华年易逝,浩劫横飞,楼阁烟销,钗钿露委。春波泻怨,辱井埋红,秋唱凄魂,舞衣惨碧。旧苑之顿杨俱尽,空余抱蔓螀啼;欢场之寇卞全非,剩有偎花蝶冷。谁能遣此,吁可悲夫!而乃胜迹重逢,情缘再续,大堤走马,乌榜秋风,流水栖鸦,红桥夜月。零脂剩粉,依然绝代之姿;冶叶倡条,犹是相思之种。此赠之青玉,张平子未免多情;而费尽黄金,杜牧之于焉属意者也。于是朱丝界纸,白练题裙,惜彼铅华,品其次第。或写娉婷之玉貌,或传宛转之珠喉,或珍佳句于香囊,填将鸳牒,或纪芳年于锦瑟,谱入鹍弦。摹颦笑之余妍,春日妆前之色;绘别离之幽怨,晓风笛里之声。遂使思括金荃,才争玉茗,兰心蕙质,齐缀丹毫,梗断蓬飞,都逢青眼。桃花画扇,同参泥絮因缘;燕子题笺,等寄沧桑感慨。则是记也,虽不过典征白下,仅擅场于南部烟花;而要之情系苍生,实接轨于山东丝竹尔。
上元卢崟叙。
序二
夫子渊为洞箫作溢,玉溪因锦瑟裁诗。璧月琼枝,溯丽华之妙舞;金花银烛,翻静婉之清歌。莫不餐英一林,割锦千尺。晓研螺墨,翠管刻曹玉之名;暝爇鲵脂,鲜篆压兰金之印。况乎南朝冶思,北里俊游,编琼笈以求题,敛香襟而乞句。邀笛冶城步曲,每忆桓伊;闻歌石子冈西,最怜昙首。乌丝阑底,春灯燕子之笺;碧玉波中,画舫桃根之渡。问十三之雁柱,证到前因;比廿四之虹桥,数来小字。此《白门新柳记》所以作也。慨自劫惨红衣,歌凄白雁,秦川公子,经乱无归,洛下杜秋,伤离易老。访青杨之旧巷,吟蟀惊寒;吊白奈之荒园,啼鹃怨晓。脂田一絓,耕出琼钗;粉泽双环,拾将绣镞。莺初燕晚,一场春梦之婆;凤靡鸾吪,五夜秋坟之鬼。而重赓散雪,再按团云。小拓纹窗,认鸳鸯之坠瓦;乍开钿盒,检蛱蝶之残裙。蒋妹溪头,归潮千叠;潘妃市口,冷露一丛。洵足渡艳史于齐梁,洗腴愁于江鲍。当夫倡条罥梦,冶叶嬉春,细雨小楼,玉笙吹彻,繁花曲院,金缕歌残。画周昉之屏风,与月二影;赋王珉之团扇,共珠一香。碧乳瓯圆,赋新词于斗茗;红丝研小,仿妙格于簪花。歌绛雪而春迷,睇碧云而岫远。横波双溜,妒素魄之娟娟;软玉一梭,织红香之缕缕。微吟倚竹,翠袖生寒;款语吹兰,青琴媚夕。伊其相谑,擘笺江令之家;我亦欲愁,浇酒马真之墓。则有闲吟杜牧,善赋兰成,采红豆于江南,语碧烟于窗下。谁能遣此,紫荷抛谢掾之囊;无可奈何,白苎叶吴娃之谱。闹子京红杏,半臂争持;唱之涣黄河,双鬟下拜。戏拈镂管,画马一角之残山;闲倚绣帘,吹张三影之飞絮。回玉簟银床之梦,素手调冰;换铜琶铁绰之声,红牙按拍。盖皱一池之春水,何事干卿?而扑三月之新阴,谁歌怜汝?既而暝色将敛,长烟欲收。倦蝶之楼,憨亦宜梦;陈蟾之画,纤不胜眉。下九初三,款款采菱之约;中央四角,垂垂排粟之光。张画鹢而舟回,剔冰蚖而灯灺。轻衫小扇,鹧鸪之曲双声;侧桨重帘,鹦鹉之呼一诺。句留何处,长桥短彴之间;枨触无端,残月晓风之奏。此又觅水天之闲话,蜡泪堆红;溯花月之前尘,酒鳞漾碧也。嗟嗟!絮果难圆,萍因易散。东风一梦,歌断丝连;流水三生,颦深黛浅。三分影瘦,谩传豆蔻微辞;一寸香凋,谁缔蘅芜往梦?唱遍黄梅之雨,贺老凄凉;抱空紫玉之烟,韩郎憔悴。不堪回首,斜阳别燕之天;无恨伤心,古渡栖鸦之地。楼头望远,白袷安归。陌上生愁,青骢莫系。赋渭城之三叠,凄绝何戡;抚江陵之十围,泫然元子。劳劳亭在,已深摇落之悲;瑟瑟波空,来照萧骚之影。何必杨枝已遣,柳氏不逢;而后白傅销魂,韩翃茹怨也哉?然而梦皆如幻,色即是空。悟后枯禅,已作沾泥之絮;续来坠绪,空怜落溷之英。写哀乐于中年,委荣枯于浮世。仰看白日,我辈能狂。笑索紫云,人生行乐。金迷纸醉,不知天上之浮云;粉碎珠啼,且喝酒边之倒月。曲中擫笛,答寥雁之吟;画里堆蓬,趁闲鸥之话。去愁城万二千里,击铜斗以高歌;住醉乡三百六旬,把金杯而不落。其亦弦诗烟际,开笑口之胡庐;促坐星阑,吐枯肠之芒角乎。仆流连霞,彷象月抱,惜兰香之小谪,记匏爵之灵因。船放总宜,载阴铿之奔铫;具挈济胜,兼徐邈之酒枪。而别每春波,瓢如秋蒂。再来惨绿,已非张绪之年;重付小红,空有姜夔之曲。栖栖薄宦,几湿青衫;侧恻陈欢,渐凋翠羽。且复问沧桑六代,为弹劫外之枯棋;是谁歌烟柳一章,更补焚余之乐府。
同治壬申季夏之月,海阳许豫序
题词
灯下阅《白门新柳记》,触拨坠欢,率题六绝句,以质昔年同游诸君。
上海畹香留梦室主人
何顿风流久寂寥,青青无复柳千条。
谁知几劫红羊后,又见春风舞细腰。
阅遍秦淮两岸秋,山温水软足风流。
黄金挥尽才人老,借得群花当史修。
画船载酒几经过,冶叶倡条奈若何?
谁说竹西亭外月,渡江犹有二分多。
何人消夏分香榭?有客寻诗梦绿轩。
为说狼烽消尽后,相公新制护花幡。
舁平犹剩旧乌师,漂泊江湖感鬓丝。
一曲琶琶谁省得,不堪弹向落花时。
黛螺皱碧水拖蓝,长板桥头柳色酣。
家有闲情无处寄,化为红豆满江南。
白门新柳记
大文宝
文宝,字韵珊,金陵人。本良家,幼随阿母避寇杭州,转徙至沪上,孤苦无依,遂落平康籍。年十四,艳美绝伦。沪上为通商码头,富商大贾麋集,时江浙犹未克复,两省豪贵,亦多寄居于是。文宝名既噪,门前车马,络绎如织。而文宝独敬礼文士,视彼市侩蔑如也。沪之北里在洋径浜,乐户不啻数千家,多苏人,习尚柔靡,文宝独以俊爽胜,名在苏帮上,与桂珠黄爱卿相伯仲。懒云山人《沪上本事诗》:
枇杷花下客敲门,小病新苏茗话温。
终带六朝烟水气,移来海上也消魂。
为文宝作也。岁庚午归金陵,杜门谢客,惟二三知己,文酒之会,招之则必至,并不取缠头赀。所居曲房绮闼,香炉茗碗,位置楚楚。山人时客金陵,再赠诗云:
几年沧海别,惆怅意如何。
南国抛红豆,东风卷绿波。
重逢疑梦寐,絮语代悲歌。
莫漫伤迟暮,看余两鬓皤。
一日进香清凉山,有素未识文宝者,侦知之,驰数十骑随去,绕佛殿三匝,不能礼拜,急登舆归。其为时所倾慕如此。秦淮兵燹之后,两岸河房,虽未复旧,而灯舫较前转盛。文宝每值夏夕,独坐一凉篷,悬名人书画,灯数盏,以枣花帘障之,舱内供建兰、茉莉数盆,旁侍一女童,时徜徉于青溪长板间,见者疑为天上神仙,可望而不可即也。文宝故知书,楷法妍雅,继从山人学诗,栩栩有清致。又工鼓琴,能为《平沙落雁》曲,爱于月夜操漫,泠泠动心魄。山人曾为水阁之会,觞咏骈罗,履舄交错,品题群芳,以文宝为之冠。文宝度曲,解为新声。豪于饮,工为酒纠觥绿事,座客无不沾醉。清凉仙子于座中识文宝,为本事诗十二首,有云:“最好天然谢雕饰,一泓秋水出芙蕖。”又云:“珊珊秀骨翩翩影,多在回波一笑时。”其风致可想。性孤傲,颇以标格自矜,非其意所属者,虽以厚币招之,不肯赴。有贵客游金陵,冒风雪相访,一见欣慕,谋落籍,置之金屋,卒谢罢之。然择偶甚苛,迄无所就,亦不免春华易谢之感。山人赠诗有云:“偶弹宝瑟酬知己,生恐红绡误此身。”又云:“素面久除涂抹习,丹砂谁识女儿身?”盖悯其遇云。中州野鹤道人,年七十四,耳文宝名,款门求见,意甚虔,文宝慨然出见,敬礼备至,道人快甚,常津津于齿颊间也。
王宝珠
宝珠,钱唐人,幼为父母鬻于金陵王姓家。年十六,丰肌秀骨,两靥微涡,颀立亭亭,有玉树临风之致。曲师导学琵琶并度曲,意不屑也。所居小楼一角,房栊幽静。贵游文酒之宴,坐无宝珠不乐。清凉仙子,以庚午秋赴金陵乡试,访见之,击节叹赏,谋以五百金落其籍,鸨母居奇,未之许。未匝月,已为浙人设计赚去。仙子方落第归里,及至闻其事,怅惜无已,赋《失珠》诗云:
丝丝杨柳画楼春,长板桥头履迹新。
江上秋风千古恨,何时再遇弄珠人?
迥忆萧斋宝相开,金樽玉笛共徘徊。
从今痛洒鲛奴泪,十斛明珠换不来。
素娟
素娟,海陵人,辛未春来金陵。年甫碧玉,童真未漓,新月照人,轻云吐岫,望之足销尘思。初未甚知名,屡与水阁之宴,与文宝联袂,懒云山人赠文宝诗,有“素月娟娟宵脉脉,秋心分领是何人”之句。女伴艳其语,竞绣于领巾,如《杏花春雨词》之织罗帕也。素娟尤吟讽不去口,而未知秋心分领之意,疑专为己作,丐山人书之扇头,山人不忍相欺,又不忍拂其意,乃另赠《一剪梅》二阕云:
生小娉婷绝可怜,素影蹁跹,素貌天然。妆成徙倚画栏前,花也娟娟,月也娟娟。偶伴檀郎入绮筵,素面窥帘,素手调弦。琵琶斜抱鬓云偏,态又娟娟,韵又娟娟。
百本琼花孰比肩,樊素争妍,束素同织。有时倚竹小流连,风引娟娟,露浥娟娟。兜率宫居第几天?毫素难宣,纨素休捐。愿卿珍重好因缘,惜此娟娟,莫误娟娟。
素娟得词甚喜,秦淮灯舫中播之管弦,争相传诵,素娟名遂盛,歌筵舞席,佳客竞相招致。先有一轻薄子,欲出重赀挟之去,素娟抵死不从。此子旋因他事败,人皆服素娟远见。某太守自江北来,一见素娟,诧为神女,赠七襄锦为贽,意在梳栊素娟。娟不应,太守索然兴尽,另觅得金仙,以爱素娟者爱之,然终觉不如素娟美。次年复来金陵,仍招素娟侑酒,问娟家所寡有者,娟逆知其意,答以“年来小丰裕,多受贵人赏赉恐折福;且不久将为贫家妇,金玉锦绣,无所用之。”太守默然。又力赞金仙色艺之佳,固请再招金仙,太守许之。其明慧而有机变如此。素娟声价日高,而性情恰甚闲逸。居临桃叶渡,每日晓妆初罢,手扶纶竿,倚水槛垂钓,人见之如烟笼白芍药,柔荏清艳,殆鲜其伦。蛎道人谓其秀色可餐,真得山川灵气者。洵然。秦淮灯舫盛时,游女如云,贵家眷属,爱素娟婉丽,时招同游,院中人尤羡慕之。初素娟与小灜仙善,结为手帕姊妹,灜仙少二龄,已先嫁,然不得所,详在灜仙传。素娟亟欲从良,而鉴于灜仙覆辙,颇切踌躇。盖盛名鼎鼎之时,爱者多,忌者亦不少,谣诼之口,君子伤之,矧十七龄弱女子乎?宜其求脱离去。
蘅香
蘅香,广陵人。举止潇洒,落落有大家风。爱作淡妆,无抹脂障袖之习。工度昆曲,意气豪宕,高响遏云。时金陵宴会,以药倦斋为最盛,幕客寓公,逭暑消寒,均集于此,每集蘅香必与焉。蘅香既与诸名公游,遂乃高自位置,俯视一切,硕腹贾,无从望见颜色。因此所如不合,郁郁不得志。遇有高会,辄以酒浇块垒,一举数十觥。醉后耳热,按拍悲歌,听者为之掩泪。悔余庵主人,来往金陵,奇赏之。主人有孔北海风,座上客常满,全力为蘅香提唱,赋诗纪事,座客从而和之,积至数百首之多。今《悔余集》中,载叠韵诗七十首,皆由蘅香而发。其警句云:“文无不是迷阳草,坐久心清入妙香。”则专指蘅香也。蘅香羞与市侩伍,心日强,境日塞,益以曲糵自戕,又癖嗜芙蓉膏,体日尫弱。双湖外史与蘅香雅相得,歌场酒次,相对忘言,淡而弥旨。先是海上客最昵蘅香,既有小隙,外史心弗善也,遇蘅香加厚,病中常遣使存问,兼致医药之资,亦可谓深于情者矣。辛未秋季卒,年二十四,葬清凉山侧。懒云山人呼蘅香为酒友,其卒也,山人吊以二绝云:
一醉沉酣永别离,负卿惟有寸心知。
生平爱作香奁体,偏是蘅芜未入诗。
占得清凉土一抔,荒郊埋玉不胜愁。
何人为立真娘碣,点缀风流似虎邱。
小灜仙
小灜仙,广陵人。颜色如海棠经雨,艳冶绝伦,而眉宇间,时露英气。年十三,来金陵,髫发双垂,殊可人意。年十四,艳声遂噪,与素娟齐名。每有雅集,招素娟者,必兼招灜仙。素娟长灜仙二龄,以貌胜,而歌喉稍亚。灜仙则抑扬宛转,极穿云裂石之胜,每度曲时,坐中欢哗顿息,屏气凝神,潜心领略,惟恐其曲之终,在局外者,亦不禁喝采。又能串《思凡》、《佳期》等戏,红氍毹上,应弦赴节,真不啻袅袅垂杨,摇曳于晓风残月时也。初抵金陵,齿弱而憨,稍露芒角,日与诸名流濡染,吐属亦渐臻清妙矣。某贵公子,年甫弱冠,温文尔雅,钟爱灜仙,灜仙意亦向往,遂订婚嫁。公子格于严命,事中止。江北某镇军以威挟之,掷与鸨母白金三百,径挟之去,非所愿也。镇军好内,如夫人者六人,灜仙班在第七,众姬以其出身乐籍,共起揶揄之。镇军豪宕无定性,宠日衰,褫去衣饰,迫使共婢媪操作,常吞声饮泣。年甫十五,遭此折磨,令人有煮鹤焚琴之恨!惩伪騃人,赋《减字木兰花》惜之云:
灜洲仙子,袅袅亭亭谁得似?小样红妆,立向瑶阶妒海棠。东君酝酿,勒住好春香未放。跋扈风来,擘柳吹花一夜开。
紊英
素英,广陵人,家居廿四桥头。姿致绰约,跌宕风流。乡宦某公嬖之,拟置作簉室,定约后,垩壁清尘,已将作阿娇之贮矣。某公旋病卒,室中人恚甚,谓病由素英致,乞江都令按其事。素英闻信,星夜逃至金陵。甫卸装,先声已播,招侑洒者无虚日。九十九洲钓徒,遍游南北,阅人甚多,自为生平所见,无如素英态度者。居秦淮未匝月,艳名颇重,略亚素娟,时称二素。寻为匪人所构,遂成讼。江宁令牒拘之,素英窘甚。与懒云山人仅一面,丐素娟代请缓颊。山人以诗寄令云:
六朝金粉久荒凉,才有生机上绿杨。
修到秦淮风月长,岂宜飞牒捉鸳鸯?
素娥失计方奔月,再困云英奈若何?
寄语风流贤令尹,护花恩比种花多。
遂免逮。此事与《随园诗话》袁香亭事绝相类,亦佳话也。素英自是厌薄烟花,飘然遁去,虽同辈亦不知其踪迹云。
小玉红小红
小玉红,六合人,转徙维扬,年十三至金陵。慧眼修蛾,天然韶秀,雏发未燥,盘辫插花,丰姿殊韵绝也。两颧微高,而其隽逸之气,如太原公子裼裘而来,自不可掩,又如高秋健鹘,乍得新霜,分外神俊。至其柔腻熨贴,则飞鸟依人,明月入怀,别有一种风致。歌喉酷似小灜仙,唱《仙圆》一阕,沈爽滑烈,动荡心魄,清商徐引,倾其侪辈。菱湖长精于音律,品秦淮曲口,以小玉红为第一。此论既出,一军皆惊。盖以其年尚稚,而名未着也。资格取人,遂无真赏,嘲风弄月,亦如是乎?所居近东水关,屋宇颇隘,而为灯舫往来必经之地,游人属目。懒云山人偶过此,遥见玉红,讶其神采颇类灜仙,招使度曲,叹赏不置,即以所谱《秦淮灯舫新曲》画纨扇赠之。玉红粗识之无,略为解释,已洞悉全套节奏。山人又赠联云:“青莲绝唱夸群玉,白石新词付小红。”玉红手制茉莉花球赠山人,兼丐题咏,山人即席赋《百宜娇》谢之云:
琢玉为花,剪冰成颗,妆罢彩丝穿就。式仿晶圆,影偷月小,鼻观清芬参透。奇葩媚夜,恐暗里春光微漏。想攒将碎瓣团围,趁伊含蕊时候。刚好是风前浴后。偏懒押瑶簪,学贻琼玖。配有莲花,答来栀子,故故芳心挑逗。低悬麝帐,料素艳今宵生受。到更阑酒梦醒时,妙香徐嗅。
玉红得词甚喜。蛎道人亦赏识之,赠诗云:
生小眉颦尚未舒,亭亭初日照芙蕖。
寻芳已遍青溪曲,李俗桃粗总未如。
自是声名顿起。玉红与素娟、灜仙,皆为手帕姊妹,排行第五。又有名小红者,齿与玉红若,亦婉慧。
岫云
岫云,一名秀芸,兴化人,幼随母居仙女庙,己巳春来金陵。年十六,姿态妩媚,秀外慧中。善歌舞,豪于饮。居城南之璇子巷,声名藉甚。与蘅香、如意,常往来于药倦斋中。先是海上客最昵蘅香,继因投契过深,略生嫌隙,海上客遂专注岫云,花晨月夕,觞咏流连,岫云无不与者。海上客善度昆曲,每偕岫云更唱迭和,色授眉与,旁观亦艳羡之。庚午秋,傍花居士赴试金陵,一见岫云,遂相款洽。岫云手持素箑,上画鸡冠花,索居士题,居士援笔立就,句云:“虽然非草非花质,却比群芳出一头。”意以第一人许之也,岫云喜甚。居士又属泰西人为照像,遍征题咏,由是岫云名益播。某大令欲以六百金落其籍,未之许。江左某生亦来应秋试者,强纳为姬,拒之更力,生乃纠恶少年十余人,谋窜取之。居士侦知,匿岫云于别室,匝月事寝,岫云深德居士,欲委身事之。嗣居士将归,岫云每询行程,辄有采凤灵犀之感。临别折兰花数枝,授居士曰:“以此订同心耳。”居士谱《高阳台》一阕云:
丁字帘前,辛夷花底,维舟曾共寻春。慵自梳头,淡妆不着罗裙。闲云心性生来懒,只闲情绊住闲身。待安排,纸阁芦帘,贮取真真。无端又作天涯梦,叹飘蓬踪迹,同是沉沦。两度秋风,争忘石上前因?搴兰当作将离芍,付箫郎,暗领清芬。最难禁,握别绸缪,后约殷勤。
明年居士重来,访岫云于钓鱼巷,鹣鹣鲽鲽,又逾两月。客有与居士同游者,性暴躁,岫云不甚礼之。一日偕居士过访,岫云匿不出,客大怒,出声垢谇,碎其香奁什具殆尽。居士再三解劝不及。居士性极温存,乃为同伴所累,深自惶歉。又因岫云别有所欢,不免稍露秀才本色,遂与绝。惩伪騃人戏代岫云作《菩萨蛮》寄之云:
曲阑倚遍愁心续,郎心更比阑干曲。寒意袭轻衫,郎心寒不寒?秋风吹木叶,叶与林长别。莫漫怨秋风,春花往日红。
近惟海上客岫云情好无间云。
如意
如意,广陵人,居钓鱼巷之西。圆颊丰肌,其秀在骨,人以肥环目之。爱作淡妆,如梨花倚雪,有屏弃铅华之意。阳羡山樵,雅爱怜之。名与蘅香、岫云埒。时双湖外史提唱蘅香,海上客提唱岫云,山樵则专提唱如意。三君皆名流,多在药倦斋、秤它巷两处雅集,座无杂宾,惟乘骢旧使、柳下客、西湖渔隐、懒云山人间与焉。诸君品题,谓蘅香豪迈,岫云冶丽,至于静穆自喜,不即不离,青楼而有良家气韵者,断推如意为最。然如意颇自矜重,非所属意,缠头锦虽厚不往。有武弁某招与游,峻拒之。某怒,遣勇丁围门以威力相胁。如意侦知,由后户先避去。是时驻防兵弁日与歌楼寻衅,遂有大哄秦淮之举,絷女妓数人,曳归内城,数日始放还。从此如意视烟花为恶道,深自潜匿,日以从良为念。庚午夏,扬州司马纳为姬,同伴羡其得所,而山樵怅惘不已,赋《减字木兰花》惜之云:
扬州小杜,肠断烟波江上路。叶已成阴,孤负寻春一片心。宵凉梦杳,如意珠沉星影小。不怨嫦娥,只怪瑶台风露多。
第28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