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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银瓶征清德清俞樾曲园
  银瓶者,岳忠武之女。相传忠武之死,女抱银瓶投井以殉者也。在宋时,即见纪载,当非子虚。而杭人辄以张宪为其夫,建张烈文侯祠,即塑银瓶像以配之。余同年生永康应敏斋廉访寓杭州,深以此事为疚,屡为余言之。余贻书杨石泉中丞及此事,又命诂经精舍诸生为《岳王小女银瓶考》,冀征实事以塞虚诬。因刺取诸生所考,粗加次第,成此篇,存杂纂中云。
  《岳忠武行实》末载楚国夫人遗事及诸子,云:“先臣女安娘适高祚。隆兴元年,诏补祚承信郎。”
  按:《岳忠武行实》二卷,乃嘉泰四年承务郎岳珂所上,即王之孙也。卷末备载忠武家属,云:“先臣妻李氏,历授楚国夫人。臣云,先臣长子也;子二人,甫、申;女一,大娘。臣雷,子四人,经、纬、纲、纪;女三。臣霖,子三人,深、珂、璞。”臣震、臣霆,均不言子女。而先臣女安娘,附诸子后。独无所谓银瓶者。是以来集之《樵书》云:“孝宗时,访求岳氏子孙,襁褓以上皆官之;女少者,候嫁则官其夫。武穆有女安娘,其夫高祚补承信郎。即岳云女大娘,岳雷女三娘,候出嫁日,各补其夫进武校尉。(据《行实》“岳雷,女三”,非名三娘。盖“三”者,其行第也。若雷止一女,不得称三娘。”)并载《金陀粹编》。银瓶既殉孝,岂不经御旨追赠?且岳珂为武穆孙,而编中曾不一及之。此是一大疑案。全谢山《鲒崎亭外集》,答陈时夏论鄂王从祀书,亦引来书,谓“历代以来,有其举之,谁敢废焉,然其疑不敢不存。”
  宋周密《癸辛杂识》云:“大学宗文庙,相传为岳武穆,并祀银瓶娘子。其签文与上天竺同。”
  按:周密生于绍定四年,距绍兴十一年忠武之薨九十一年,为时尚近。而银瓶业已从祀,则可以释来、谢诸人之疑矣。
  元郑元佑《重建精忠庙记》:“陇西李君全,初以承事郎来杭,兴复精忠庙。立王像,及王之五子、部曲诸将像,并立王之女号银瓶娘子者,皆肖像以祀事焉。”
  按:《钱塘县志》(何年所修未考)“绍兴三十二年即废智果寺为庙,以奉祠祀,庙有王像,后作寝室,像王及夫人与其女。”是宋时已祀王女而女不名。万历《杭州府志》云:“至元间,杭州经历李全重兴王庙,后作寝堂,像王夫人与其女。”女亦不名。以郑元佑记证之,女即银瓶也。然则宋时所祀王之女,亦即银瓶可知。若是安娘,则隆兴元年方补其夫为承信郎,绍兴末,安娘当尚在也。宋时初建岳庙,即祀银瓶,银瓶事实,固宜昭著。而简编不登,《行实》不载,竟若无其人者,何欤?惟据《行实》昭雪庙祀一条,但云“以鄂州军民请诏建庙于鄂,赐号忠烈”,不言杭州立庙之事,疑所云即智果寺为庙者。事尚在后,不在绍兴末也。
  明彰德府推官张应登修《汤阴县志》,于岳王本传后载:“有孝娥者,王幼女,痛父兄死非命,抱银瓶赴井死。”
  漂阳《岳氏家谱》(何年何人所修未考)载:“王长女安娘适高祚,幼女娥殉父难。”
  按:此两条,竟以孝娥为名,恐非是。孝娥者,后人所表之名也,详见后。
  明田汝成《西湖志余》云:“宋银瓶女,武穆季女也。闻王下狱,哀愤欲叩阙,不能,抱银瓶投井死。”
  明沈仪懋《两湖尘谈》云:“江浙宪台乃岳王故第,至今祠公为土神。其庭前井,相传王遇祸时,其少女抱银瓶坠此井死。正德中,梁公材为台长,表其井曰‘孝娥’。五清刘先生为之铭。”
  按:志书,五清刘先生,乃副使刘瑞也。“孝娥”之名,至今循之,盖始于此。而汤阴志及岳氏家谱,竟以为名,则失之矣。
  国朝陆次云《湖壖杂记》云:“银瓶小姐者,武穆王季女也。武穆被难,女欲叩阙上书,逻卒拦止,遂抱银瓶坠井而死。”
  按:“银瓶小姐”之名,至为不典。赵翼《陔余丛考》曰:“宋时闺阁女称小娘子。而小姐乃贱者之称。钱惟演《玉堂逢辰录》,记营王宫火,‘起于茶酒宫人韩小姐’,是宫婢称小姐也。《夷坚志》:‘傅九者好狎游,常与散乐林小姐绸缪。’又:‘建康女娟杨氏死,现形与蔡五为妻。一道士仗剑逐去,谓蔡曰:此建康倡女杨小姐也。’此妓女称小姐也。”余谓赵说良是。宋时又有“小籍”之名。懒真子云:“文枢密所居私第,名东田。有小姬四人,谓之东田小籍。”疑“籍”即籍录之“籍”,盖官妓家妓,必有簿籍载之,因即呼其雅者为“小籍”,谓其载在小簿籍也。“小籍”之为“小姐”,盖声之转,且以称女,故变其字为“姐”也。余从前因“银瓶小姐”之称,颇疑银瓶非岳王女,盖亦岳氏之小籍。后考元明以前,固皆谓之“银瓶娘子”,不云“银瓶小姐”,则又不敢妄疑矣。
  《湖壖杂记》又云:“宋帝悟王冤,就其第立庙以祀。井在庙中,范银瓶像于庑右。庙在按察使厅事之左。凡廉宪莅任,必祀岳庙。明时有宋观察祀岳王,谓武穆精忠,固当拜;银瓶女流耳,非所宜,障之以屏。后升公坐,睹一玉貌锦衣神女,持弓矢当檐而立,观察惊顾,矢发中背,成疽而死。后之祀岳王者,举无敢忽银瓶。”
  按:此事近诞。然忠孝之气,久而不泯,则亦理之所有也。
  国朝杨雪湖《琐谈》:“岳王女小字银瓶,以王夫人梦抱银瓶而生,故字之。后王死难,女亦投井殉。《易》井卦有云‘赢其瓶凶’,岂其兆,先伏于受生之初乎。”
  按:诸书皆以女抱银瓶投井死,故以银瓶目之。此云生初以梦得名,所本,亦异闻也。
  《嘉兴府志》(何年何人所修未考):“银瓶孝女者,王季女也。有至性王入棘寺狱,哀愤欲叩阙讼冤,逻卒守门不得达。洎被难,日夕悲恸,抱王所赐银瓶投并死,时年十三。邺侯经进诗‘览奏念缇萦’,指此也。后于故第旁,诏肖女像祀之,封正烈节女。”
  按:诸书但言抱瓶而死,其何以抱瓶,则未详也。此云王赐,或亦一说。
  《宜兴县志》(何年何人所修未考):“隆兴元年,奉旨安娘夫高祚特与承信郎,银瓶女封‘至一正烈节女清源妙行仙官通灵显圣银瓶小姐’。”
  按:封号不足据。
  曲园居士曰:银瓶之名,自宋以迄于今,历有纪载,则固不得以为无其人也。然诸书但言其以幼女死孝,无一语谓其为张宪妻。而张宪本传,亦止云“飞爱将也”,不言为其婿。乃以数百年后强为作合,使偶坐于张侯之旁,不亦傎乎!考岳云为王长子,而死时止二十三,则银瓶幼女,必未及笄。张宪在绍兴二年,已从王讨曹成;而银瓶娘子,据嘉兴志,死年十三,则生于建炎三年,至绍兴二年,止四龄也。年齿悬殊,岂可以为配乎?翟氏灏《湖山便览》载:“张烈文侯祠,在仙姑山下。侯名宪,蜀人,岳鄂王部将,或曰其婿也。”此流俗沿讹之所自起,考古者宜辞而辟之也。
  附:致杨石泉中丞书
  杭城有张烈文侯祠,即岳忠武之将张宪也。不知何时,强以忠武幼女银瓶为之配,塑像其旁,并题名氏焉。考《宋史》张宪传,但云“飞爱将也”,不言为其婿。嘉泰中忠武之孙名珂者,着忠武《行实》二卷,末言“先臣女安娘适高祚”,亦不及宪。然则宪非王婿明矣。银瓶之名,《行实》不载,据杭州志书及诸书所载,皆言是王幼女。而绍兴二年张宪已从王讨曹成,据《行实》王是年三十岁,距王之薨尚十年,则银瓶此时当在襁褓也。与宪年齿悬殊,岂可以为配乎?杭人多知此事非实,而流俗相沿,竟难厘正。群思得公一言以发聋振瞆,庶不至诬古而读神。辄布陈之,惟裁察焉。
  吴绛雪年谱清德清俞樾曲园编
  吴绛雪以国色天才,从容赴义,以全永康一邑民命,亦昭代一奇女子也。而事越百五十六年,志乘无考。道光二十三年,桐城吴康甫大令廷康,为永康丞,始谘访故老,得其本末。属海宁许辛木农部楣为之传,兼属海盐黄君宪清韵珊制《桃溪雪传奇》以行于世,于是绛雪始不泯矣。传奇中事实,多以意为之,盖院本体裁固如是。农部之传,颇足征信,而其年则弗详。海盐陈君其泰又考之绛雪遗诗,论定其年。表章之意,亦云至矣。然亦有不能无误者。如谓绛雪卒于康熙十三年甲寅,年二十有四,则当生于顺治八年辛卯,而顾谓生于顺治九年壬辰,其误一矣。其在秀水和《春闺》诗为壬寅四月,有诗序可考。其从秀水至嵊县渡钱唐江在三月,有诗句可证,而谓和《春闺》诗之岁,即移剡之岁,其误二矣。其归永康诗云:“六年浪迹浙西东”,自注云:“寓居秀水凡三载,居剡邑又二年。”则是五年而非六年,与诗不合。陈君云:“注纪其积实之岁月,诗举其历年也。”然则何必作此参差之笔乎?余疑注中“三载”,是“四载”之误,盖其居秀水甚久,故曰“凡四载”。其居嵊县则不久,故曰“又二年”。合成六年,正与诗合。依此推排,则绛雪死年,实二十有五。嗟乎!百年寿者之大齐,绛雪仅得其四之一,天既促之,人不宜更夺之也。故作《吴绛雪年谱》。
  顺治七年(庚戌)吴绛雪生
  许农部传云:“名宗爱,永康人教谕士骐之女。”
  黄韵珊《桃溪雪传奇》云:“父骥良公。”
  吴康甫云:“绛雪之父娶于应氏。”
  按:集中《招素闻》诗自注:“余姊妹三人。”又《归家有感》诗自注:“时二姊已适人。”则绛雪行第三也。然诗中屡及翠香二姊,而不及伯姊,疑远嫁,或前死矣。
  又按:集中《同心歌》云:“妾身少坎,襁褓失家慈。”不详殁于何岁。然其《送次姊》诗,自注云:“先慈辞世已二十年。”而其诗首云:“定省思姑舅,艰难别老亲。”老亲谓其父,则其父犹在。至《闻琵琶》诗云:“忆九岁从先君之秀水。”又云:“今十二年矣。”十二加九,为二十一。是绛雪二十一岁,父殁矣。《送次姊》诗,盖作于二十岁。然则母殁,即绛雪生年也。
  八年(辛卯)年二岁
  九年(壬辰)年三岁
  十年(癸巳)年四岁
  十一年(甲午)年五岁
  十二年(乙未)年六岁
  十三年(丙申)年七岁
  十四年(丁酉)年八岁
  十五年(戊戌)年九岁
  传云:“九岁通音律。”
  集中《闻琵琶》诗,自注云:“九岁从先君之秀水,于江上闻此曲。”
  又按:集中多与素闻唱和之作。有《将从秀水至嵊县别素闻》诗。则素闻乃秀水人矣。其与订交,当即在是年。素闻者,其族妹也。其《招素闻,以诗代柬》云:“族有文姬重绮琴”,知是同族。又《报素闻书》称贤妹,知是妹矣。
  十六年(己亥)年十岁
  集中有《题家严课女图》诗。自注云:“家严作图时,宗爱年尚十龄。”按:绛雪从父学诗,当自此年始。
  十七年(庚子)年十一岁
  按:集中诗当从此年始。今开卷第一首《题晴湖春泛图》,疑即此年春也。
  十八年(辛丑)年十二岁
  集中《提雪意图》诗序云:“辛丑雪夜与素闻围炉,偶举古今人咏雪句可记诵者,凡十余首。次日因取其诗句可入画者,各写其意,以呈潘夫人。有不惬意者,辄命改作。数日成此册。”按:潘夫人,当是素闻之母。
  康熙元年(壬寅)年十三岁
  集中《寄和祁修嫣女史春闺诗》序云:“唐时有光、威、裦姊妹三人联句,成七排十二韵。女冠鱼玄机和之。山阴祁修嫣女史,偕其二妹,依唐人体韵,共成《春闺》一首。遥寄素闻。夏初无事,与素闻依韵和之。时康熙壬寅四月己酉日。”
  二年(癸卯)年十四岁
  是岁至嵊县。集中有《将从秀水至嵊县别素闻》诗。又有《渡江诗》云:“春江三月浪浮天”,又有《越州途中》诗云:“暮春天气束轻装”,知其去秀水,在是年三月也。其《渡江》诗云:“只惜西湖违咫尺,清流偏阻雨缠绵。”是所渡即钱唐江。故与西湖咫尺,而惜其以雨阻未游。又有《答西泠女史周琼》诗云:“记得三春正落花,凤山门外唤轻艖。可怜咫尺西湖路,不见仙人萼绿华。”虽非此时诗,然所云“凤山门外唤轻艖”,则正此年渡江事。首云“三春”,与“春江三月”相符。陈君谓“至嵊县,即和春闺诗之年”,则三月已渡钱唐至越州矣。安得四月己酉,尚在秀水与素闻共赋诗也。集中《送外兄》诗题云:“先君秉铎剡邑,时外兄曾从学彼地。”《桃溪雪传奇》云:“骥良公历任仙居、嘉善、嵊县校官。”则其至嵊,疑是宦游。然集中《代家大人送戴文学》诗,自注云:“家严侨居剡溪,地主三人,其一文学。”若果秉铎是邦,则自有官舍,云何“侨居”?又何以屡易居停?疑作校官尚在其前。兹则以宦游,旧地重来,作寓公也。
  三年(甲辰)年十五岁
  集中有《剡溪雪夜》诗,自注云:“家严满拟今岁归永,迁延不果,竟至岁暮。”当是此年诗也。
  四年(乙巳)年十六岁
  是岁归永康。集中《别剡邑》诗云:“秋色留人无限好”,《舟泊兰溪》诗云:“归家刚值黄花节”,则知归永康在九月也。《归家有感》云:“六年浪迹浙西东”,自注云:“从家严寓居秀水,凡三载。居剡邑,又二年。”夫注,所以注明诗意,断无诗言“六年”注只五年之理。注中“三载”必“四载”之误。寓秀水四载者,己亥、庚子、辛丑、壬寅也。居剡邑二年者,癸卯、甲辰也。绛雪以九岁从父之秀水,十六岁始归永康。而云“六年浪迹”者,实举其在外之年耳。
  又按《同心歌》,即次《归家有感》之后。则其归徐君孟华为室,疑即在此年冬。或明年春也。
  五年(丙午)年十七岁
  六年(丁未)年十八岁
  按《报素闻书》在壬子年三月,而云“一别五载”,则是年复与素闻相见。然于诗无征也。
  七年(戊申)年十九岁
  八年(己酉)年二十岁
  有《送次姊》诗,说见前。
  九年(庚戌)二十一岁
  父骥良公,当卒于是年,说见前。然己酉《送次姊》诗“孤坟草自春”,则尚是春日。骥良之殁,或即在己酉夏秋以后,亦未可知也。
  十年(辛亥)年二十二岁
  是岁婢庆云生一女。按:集中《抱二姊子为嗣》诗,自注云:“前年小婢庆云生一女。”其抱子为嗣,当在癸丑年之秋。则庆云生女在是年矣。
  十一年(壬子)年二十三岁
  是岁有《报素闻书》,并以《同心栀子图》寄赠。自署年月云:“康熙壬子年辰月己酉日。”
  十二年(癸丑)年二十四岁
  按:徐君之卒,当在是年之春。据壬子年《报素闻书》,止言结缡以后,靡室焦劳。不言抱未亡之痛,则其夫犹在也。故知殁于是年矣。其《翠香二姊,将以次子为余嗣,诗以志感》云:“汤饼清欢会九秋”,则是九月也。而末云:“添丁欲向先夫告,好慰苍凉土一抔。”则夫死已葬,距徐君之卒,少亦数月。故知在此年春矣。又按:集中有《忆外诗》云:“妯娌同居犹寂寞”,是徐君未始无兄弟,不知何以抱翠香之子为嗣,岂徐君兄弟皆无子耶。《桃溪雪传奇》云:“与族中妯娌,乞得一子,立为夫嗣。”不知别有所本,抑或姑以理言之。
  十三年(甲寅)年二十五岁
  是岁耿精忠叛于闽中,伪总兵徐尚朝寇浙东,六月至永康。宣言曰:“以绛雪献者免。”邑人聚谋,欲以绛雪纾难。绛雪遂行。至三十里坑,投崖死。盖捐一身以全一邑。非寻常节烈比也。事详农部所为传。
  又按:集中《悼杏花》诗,即作于是年春,盖绝笔也。
  对山馀墨清上海毛祥麟对山撰
  石珻
  蜀郡石生名珻,弱冠游痒,丰神秀逸,以父母蚤世,自幼随大母,依伯父履吉。吉尝贩楚,富有金而艰于嗣,以故夫妇爱珻胜己出,寻常不令出庭户。时届清明,随一仆至坟园拜扫。焚帛既毕,散步村郊,去墓二三里,得一溪。溪西有小庵,桃花出短墙,色艳殊常,遂度平桥,绕溪行百馀步,见庵门半启,上悬朱额曰“朝云”。入则惟一老僧趺坐,喃喃诵佛号,见客不款接。庵虽小,而结构颇幽洁。庵后小圃,遍植绛桃,花发正繁,周围槿篱,篱外清潭镜澄,柳阴蔽日。生喜幽僻,近溪小立。瞥见隔溪茅舍中,板扉忽启,一绝代女郎款步而出,衣装澹雅,瞥入花丛。顷见手执梨花一枝,盈盈微笑,冉冉入门。人面花光相掩映,生不觉神摇意夺,痴立久之。未几,日暝烟凝,双扉恨锁,方怏怏间,仆适寻踪至,遂相与返。
  生归,意恋殊切,思就兰若下榻,冀得再睹芳颜,乃请于大母,遂假僧舍读书。居旬馀,恰无所遇,因问僧隔溪双扉常扃者谁氏。僧曰:“甘姓。”问“家有何人”,曰:“夫妇力耕自给,闻近有寄居者,不知为谁?”又问:“过溪有迳否?”曰:“沿溪而西,有小桥可通。”一日,生晨起,复至后院,遥望隔溪有女,背坐帘下浣衣。视之,正前所见丽人也,喜极,竟忘顾忌,绕溪疾走,直达甘庭。女闻履声,瞠目回顾,无决缩状。生睨之,面麻鬓秃,蠢然一物也。即欲返步,女曰:“汝来此何事?”生局蹐无词,曰:“宅上非甘姓耶?”女曰:“我家无姓。”生曰:“误矣!”急趋而出,不禁自笑。即题诗僧舍云:
  草色遥怜绿正肥,桃花门巷是耶非。
  等闲已识东风面,万斛春愁付钓矶。
  遂辞僧而返。
  明春,履吉五十初度,戚党咸集。生有姨母适秦氏,为里中富室,亦来拜祝,仆从如云。至晚,设席内室,灯烛辉映,女客次第坐。生入内窥探,见秦背后立一侍婢,绝美。细视之,又似昔日折花女,始悟固有其人,前所晤者,殆非耳。更深人散,生潜身入谒,秦呼之入,旁坐叙话。生见女俯首侧立,眸瞩不转。秦觉之,笑曰:“甥好此女乎?固有眼。婢本楚产,以父死鬻身来我家,将三载矣。今年十四五耳,其性格体态,在侍婢中固不易得。然有一短。”手揭其裙幅示生曰:“惜乎底下莲瓣如蕉叶耳。且有暗疾,衣葛时,腋臊胜兰麝也。”言罢掩口笑。生闻,乃又怅然失望。
  未几,川楚教匪作乱,官军四集,徐逆就俘。先,当履吉贩楚时,曾与徐族侄同伙,归后亦通音问,至是以索余党波及,庭鞫无可辩,狱成,吉坐远配。去后,生奉大母命往探。一日薄暮行山谷中,无宿所,心惴惴。遥望林外隐起炊烟,疾趋之,得一小村落,舍宇无多,咸依山麓。适见一媪汲水溪边,生即进揖,以情告,愿乞一席地,得免露宿,当有薄酬。媪曰:“我家无男子,未便留客。”生曰:“乱山合沓,绝无行人。倘非老母垂怜,惧为虎狼所食。”媪停睇熟视曰:“郎君得非石家小秀才乎?”生讶曰:“是固然矣,不知老母何由相识。”媪曰:“老妇本楚人,昔以探亲入川,流寓蜀郡乡间。当郎君送学时,偶同二三村妪,入城观看,故识之耳。然素闻郎君席丰履厚,日惟闭户读书,未审何由至此?”生曰:“伯父为官事所涉,羁留远地,故特亲往探之。今早匆匆就道,不暇计程,以至迷窜。”媪指临水短扉曰:“此即寒舍。怜君文弱,难忍霜威,室有短榻,可权假一宵耳。”生喜,随之入,则小庭花砌,斗室茅檐,颇觉疏雅。将升堂,见一女子从复室出,虽荆布之饰,而光艳射人,见生即翻身入。生以媪在不敢正视,略一斜睇,觉其体态容华,又宛似隔溪人也。坐未定,闻内娇声唤母,媪入。生窃听之,语细不甚了了,惟闻媪曰:“秀才非暴客,留何害?”少顷进晚餐,葵羹蔬味,食颇不恶。既毕,媪携灯导生入左厢,匡床布被、几椅悉备,生展谢不已。问老母上姓,尊府尚有何人。媪曰:“我家姓巫,先夫谢世已五载。老妇无子,室惟息女,饔飧出十指,惭以告客耳。”语次,闻低声唤茶熟,媪起。旋捧一小盘出,内置紫泥壶,及一小杯。生饮之,味甚甘芳,极口称美。媪曰:“此茶名寿春,畅月萌芽,摘之雨前,诚为山中贵品,出邻家所惠,聊以供客。”生又起谢,媪曰:“山村无更鼓,顷见月已西斜,郎君明日长行,宜早寝。”遂代掩扉而去。生于无意中得遇佳丽,又异其绝似意中人,反复凝思,不能寐。天方曙,即启扉。顷之,媪亦出,供沐进膳,意甚殷。生酬以金,坚却不受,曰:“郎君去途尚远,留以自便。后或有相见日也。”生感谢辞去。
  越岁始抵戍所。时履吉为披甲奴,蓬首垢面,见生泣曰:“余不幸遭此奇祸,已拚客死异乡。念石氏惟汝一点血,孑身行岩谷,倘为虎狼食,宗祀绝矣。此地非汝久留,宜速归,苦志诗书。若得成名,我死无恨。”乃为乞诸土人,得附木商而返。然自大讼后,门庭萧落。生归时,祖母已物故,室惟伯母,日夜哭泣,双目失明。生设蒙学,岁得数金,仅供饘粥。里有邵孝廉者,生同学友也,尝谓生曰:“君无兄弟,今年逾二十,犹未娶,非所以重宗祀。余为君筹之久矣,而苦无其偶。近闻邻有母女避兵来此,女美而贤,君其有意乎?”生曰:“度日尚愁不足,敢言娶室耶?”邵曰:“已为君访明,女操针黹,精巧绝伦,日可得百钱,足自给,无待食于君也,请弗疑。”生犹未应,邵曰:“实告君,已代为纳聘矣。月朔辰良,可洒扫室中,我当送新妇至,聊备喜筵为贺,更不烦阁下郇厨也。”生遂告知伯母。如期,邵担酒登堂曰:“新妇至矣!”生曰:“奈无衣冠何?”邵曰:“故人尚有绨袍,未知称体否?”即于袱中出衣一袭,催生速服。顷闻鼓乐声,采舆已至,邵为主理内外事。礼毕,设席堂中,大欢剧饮,入暮辞去。
  生入见妇,则甚惊异。女曰:“君识妾否?妾家即山中假宿处也。”生曰:“然则朝云庵后,隔溪茅舍中,折梨花入板扉者,非卿耶?”女曰:“曾有之。君何得见?”生因述前事,并言所遇之屡非,至今未释。女笑曰:“是矣!君自见妾后,凡所遇者,妾之姊与妹也。妾同怀姊妹三人,昔年从父入蜀,侨寓甘家,不幸父死异乡,贫无以殓,遂鬻妹于秦氏。姊虽貌陋,体态颇类妾,因失爱于母,遂配甘之养子。独妾自幼读书,解翰墨,最得母怜。又图携妾回里,不意故乡遭乱,道路梗阻,因之暂避山中。嗣闻逆党四窜,将次入山,乃又暂回郡城。前邵孝廉来议婚,母询家世,悉为君,故遂欣诺耳。”生闻始末,深叹遇之奇,而缘之有前定也。生自得女为妇,虽处贫而益不改其乐。女勤事女红,舌耕指织,渐得温饱,因遂迎养其母。厥后,履吉以遇赦得归,仍事负贩,卒成小康云。
  雨苍氏曰:“是耶非耶?神光不定,一误再错,绝妙疑团。究之赤绳暗系,虽处天涯海角,终有欢聚时。但月老如邵孝廉,其撮合处,尤宜买丝绣之,铸金事之,家尸而户祝之。叙次亦乍阴乍阳,离奇尽致。”
  钱鹤皋
  钱鹤皋,故吴越王缪后,累世富厚,祖文,父大伦,皆慷慨好施。鹤皋性豪迈,尊礼,知名士,广结海内侠客,援人之厄,不惜千金,人以豪杰目之。世居邑西南三十余里之王湖桥,与华亭全、贾二生为契友。
  时元顺帝不修政治,耽宫室苑囿之娱,穷舆马珠玉之玩,令四方贡珍奇,运花石,天下扰乱,群雄并起。张士诚据高邮,陷泰州;陈友谅破安庆,攻隆兴;明太祖兵起和阳,渡江取太平路,克金陵,战争遂无虚日。鹤皋谓二生曰:“烽烟遍野,百姓死亡殆尽矣。蒿目时艰,谁能出水火而登衽席?”二生曰:“今封圻大吏,溺于声色,厮养都纨绔。贼氛一动,如以菌受斧,元祚其终于此耳。然四方之兵,或起自绿林,或裹胁成众,皆非定乱才。论东南之众,莫如张与陈。张系白驹场停民,骤得富贵,妄称尊号,陈本沔阳渔人子,贼其主而收其众,此皆李二山童之流,行当白灭。惟江左之师,号令严明,不嗜杀掠,今又东下婺州,或可以图霸业。然起自寒微,恩信未立,聚散未定,新附巢湖之师,渐有逃亡,其所向克捷者,未经劲敌耳。如君好义,名闻远近,能散财聚众,假扶元祚,号令天下,复先业而建非常,在此时矣。”钱惑其言,遂结士诚故将韩复春、施仁济等,招集流亡得万余人。至正丁酉秋,士诚降于元,授太尉,开府平江,保鹤皋为行省右丞。
  明吴元年,大将军徐达,引兵东下,松江知府王立中降,达命荀玉珍守松郡,檄各属验民田,征砖丸于万甃城,一郡扰动。钱乘民心思变,坚帜起义,以全、贾二生为参议,姚大章为总兵元帅,据上海,自引兵攻府治,用罗德甫为先锋。德甫系钱佃户,有胆力,七战七捷。玉珍弃城走,追杀之,遂据府城,囚华亭知县冯荣,别遣甥韩世德入嘉定,执知州张牵。又令子遵义率小舟数十走苏州,欲与士诚合,以求援兵。适达骁骑指挥葛俊帅师剿之,遇遵义于涟湖荡,大破之,全军覆殁。葛遂由顾浦塘进攻鹤皋,钱军闻炮声,皆骇走。俊笑曰:“乡兵耳”。即麾军入城,鹤皋从北门走,葛追及之,战于横沥。鹤皋受缚,槛送京师。临刑,白血喷注,明祖异之,恐为厉,因令天下设坛,祭鹤皋等无祀鬼魂。时上海知县祝挺,潜起兵,截杀姚大章、罗德甫等,全、贾二生自沉于河。鹤皋有妾芸娘、女蕖馨,闻松江破,俱生瘗焉。
  今王湖桥北有石池湾,云系鹤皋别墅,悉以白石甃房。大涞庙前有双井,东井谓鹤皋事败,沉兵书战图于此。后尝凭井为崇,犯之辄死,人莫敢汲。明末庙毁,村民以佛像投入,欲压之,而井益灵。其妾、女瘗处曰肖娘墩,高数尺,广五丈余,前有芜地二三亩,有石马石亭,下筑地室。道光某年,好事者启穴视之,无碑碣,亦无陈设,遂复闭。蕖馨,字莲仙,美而才,有《点红阁诗》,毁于兵,惟相传其《绝命词》,有“愁听楚歌空有泪,烧残秦火岂怜才。他年蔓草黄沙冢,驿路何人问马嵬”之句。闻后有于瘗所遇女魂,相唱和者,率荒诞不足据。惟全、贾二生殁,越四年,其友某遇于郊,忘其已死,相与赋诗,载钱牧斋《列朝诗集》。全生诗云:
  几年兵火接天涯,白骨丛中度岁华。
  杜宇有魂能泣血,邓攸无子可传家。
  当时自诧辽东豕,今日翻成井底蛙。
  一片春光谁是主,野花开遍蒺藜沙。
  贾生诗云:
  漠漠荒郊鸟乱飞,人民城郭叹都非。
  沙沉枯骨何须葬,血污游魂不得归。
  麦饭无人作寒食,绨袍有泪哭斜晖。
  存亡零落皆如此,但恨平生壮志违。
  雨苍氏曰:“草昧时群雄角逐,贤否既未可以成败论。而如蕖馨之负才生瘗,又谁不为之惋惜?其事盖尝见于他说,而比较详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