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莹(2)女士的佳作告诉我们:“晨是学科学的,但在这一刹那,完全忘掉了他的志趣,存在他脑海中的只有一个尽量地享受自然美景的目的。……”这也是一种福气。科学我学的很浅,只读过一本生物学教科书,但是,它那些教训,花是植物的生殖机关呀,虫鸣鸟啭,是在求偶呀之类,就完全忘不掉了。昨夜闲逛荒场,听到蟋蟀在野菊花下鸣叫,觉得好像是美景,诗兴勃发,就做了两句新诗野菊的生殖器下面,蟋蟀在吊膀子。
写出来一看,虽然比粗人们所唱的俚歌要高雅一些,而对于新诗人的由“烟士披离纯”而来的诗,还是“相形见绌”。写得太科学,太真实,就不雅了,如果改作旧诗,也许不至于这样。生殖机关,用严又陵(3)先生译法,可以谓之“性官”;“吊膀子”呢,我自己就不懂那语源,但据老于上海者说,这是因西洋人的男女挽臂同行而来的,引伸为诱惑或追求异性的意思。吊者,挂也,亦即相挟持。那么,我的诗就译出来了野菊性官下,鸣蛩在悬肘。
虽然很有些费解,但似乎也雅得多,也就是好得多。人们不懂,所以雅,也就是所以好,现在也还是一个做文豪的秘诀呀。质之“新诗人”邵洵美(4)先生之流,不知以为何如?
九月十四日。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三年九月十七日《申报自由谈》。
(2)冰莹谢冰莹,湖南新化人,女作家。下文引自她在一九三三年九月八日《申报自由谈》上发表的《海滨之夜》一文。
(3)严又陵(1853-1921)
名复,字又陵,又字几道,福建闽侯(今属福州)人,清代启蒙思想家、翻译家。他在关于自然科学的译文中,把人体和动植物的各种器官,都简译为“官”。
(4)邵洵美(1906-1968)浙江余姚人。曾出资创办金屋书店,主编《金屋月刊》,提倡唯美主义文学;着有诗集《花一般的罪恶》等。
看报,是有益的,虽然有时也沉闷。例如罢,中国是世界上国耻纪念最多的国家,到这一天,报上照例得有几块记载,几篇文章。但这事真也闹得太重叠,太长久了,就很容易千篇一律,这一回可用,下一回也可用,去年用过了,明年也许还可用,只要没有新事情。即使有了,成文恐怕也仍然可以用,因为反正总只能说这几句话。所以倘不是健忘的人,就会觉再沉闷,看不出新的启示来。
然而我还是看。今天偶然看见北京追悼抗日英雄邓文(2)的记事,首先是报告,其次是演讲,最末,是“礼成,奏乐散会”。
我于是得了新的启示:凡纪念,“礼”而已矣。
中国原是“礼义之邦”,关于礼的书,就有三大部(3),连在外国也译出了,我真特别佩服《仪礼》的翻译者。事君,现在可以不谈了;事亲,当然要尽孝,但殁后的办法,则已归入祭礼中,各有仪,就是现在的拜忌日,做阴寿之类。新的忌日添出来,旧的忌日就淡一点,“新鬼大,故鬼小”(4)也。我们的纪念日也是对于旧的几个比较的不起劲,而新的几个之归于淡漠,则只好以俟将来,和人家的拜忌辰是一样的。有人说,中国的国家以家族为基础,真是有识见。
中国又原是“礼让为国”(5)的,既有礼,就必能让,而愈能让,礼也就愈繁了。总之,这一节不说也罢。
古时候,或以黄老治天下,或以孝治天下(6)。现在呢,恐怕是入于以礼治天下的时期了,明乎此,就知道责备民众的对于纪念日的淡漠是错的,《礼》曰:“礼不下庶人”(7);舍不得物质上的什么东西也是错的,孔子不云乎:“赐也尔爱其羊,我爱其礼!”(8)“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9),静静的等着别人的“多行不义,必自毙”(10),礼也。
九月二十日。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三年九月二十二日《申报自由谈》。
(2)邓文当时东北军马占山部的骑兵师长,一九三三年七月三十一日在张家口被暗杀。一九三三年九月二十日报纸曾载“京各界昨日追悼邓文”的消息。京,指南京。
(3)三部关于礼的书,指《周礼》、《仪礼》、《礼记》。《仪礼》有英国斯蒂尔(J。Steel)的英译本,一九一七年伦敦出版。
(4)“新鬼大,故鬼小”
见《左传》文公二年:春秋时鲁闵公死后,由他的异母兄僖公继立;僖公死,他的儿子文公继立,依照世序,在宗庙里的位次,应该是闵先僖后;但文公二年八月祭太庙时,将他的父亲僖公置于闵公之前,说是“新鬼大,故鬼小”。意思是说死去不久的僖公是哥哥,死时年纪又大;而死了多年的闵公是弟弟,死时年纪又小,所以要“先大后小”。
第80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