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开始向阿尔员蒂娜建议去一些使她去不成维尔迪兰家的地方,口气之间透出一种装出来的冷漠,我想用这种态度来掩饰自己的神经紧张。可是她一眼就给看穿了。我的紧张在阿尔贝蒂娜身上遇到一种反向的电力作用,一下子给弹了回来;在她的眼睛里,我瞅见的是迸射而出的点点火星。可是到这会儿再来注意她的这双眼睛,还管什么用呢?长久以来,我怎么会没有注意到,阿尔贝蒂娜的这双眼睛属于那类(即使在一个极其普通的人身上也有这种情形)象万花筒一样由许许多多小片拼成,其成分视当天此人想去哪些地方——以及对其中哪些地方秘而不宣——而定的眼睛呢?这双眼睛,平时由于说谎而一直软绵绵的没有一点光采,可是赶上要去赴约,要去赴一个她决计要去的幽会,这双眼睛顿时会变得神采奕奕,从中可以测量得出路程的米数或公里数,这双眼睛,固然会对着诱惑它们的快乐而漾起笑意,但也更会由于赴约可能受阻而布上忧伤沮丧的黑圈。这种女人,即使你把她捏在手心里,她也会逃脱的。要想弄明白为什么这种女人能够,而别的好些甚至更美丽的女人却不能在你心里激起波澜,就必须考虑到她们并非静止不动,而是始终处于运动之中的,从而她们赋予了自己的外表一种堪与物理上表示速度的符号相当的标记。
倘若您影响了她们的日程安排,她们就会把原先想瞒着不告诉您的那桩好事向您摊牌:
“我可真想五点钟能跟某某我最要好的朋友一起喝茶点!”可是您瞧着吧,等半年过后,您认识了那位某某,这时您就会明白,您影响了她的安排的这位姑娘,是为了让您别缠住她,才布下这个迷魂阵,,告诉您她是跟一个要好朋友每天在您见不到她的某个时间一起去喝茶的,您还会知道,那位某某的府上,她压根儿就没去过,她们两人从来也没有在一起喝过茶,因为她对那位某某说,她整天都抽不出空,而陪的不是别人,正是您。这就是说,她告诉您说她要去共进茶点,央求您让她去共进茶点的那个人,这个临时应急的托词,并不是那位某某,其中还有另一个人,还有另一件事!另一件事,可那是什么事呢?另一个人,又是谁呢?
唉,这双魂牵远方、忧郁难消的万花筒般千变万化的眼睛啊,它或许能帮我们测量距离,却没法为我们指示方向。无边无垠的可能性的原野展现在我们面前,即便我们碰巧瞅见真实性就在眼前,也会以为它还远在可能性的旷野之外,结果反会一头撞在这堵突兀冒出的墙上,猛地一阵眩晕,仰面摔个大跟斗。对这种运动,这种逃逸,我们甚至都不用去寻踪循迹,只要定神想想就能了然于心。她答应过给我们写信,于是我们安下心,从爱河中一骨碌爬了起来。可是信没来,邮班等了一班又一班,还是不见信来,“出什么事啦?”忧虑一起,又坠入了爱河。令我们感到悲痛的,往往就是这些激起我们爱情的人儿。因为每当我们为她们体验一次新的忧虑,她们的人品就会在我们眼里失去一层光采。我们对痛苦逆来顺受,认定爱已是身外之物,我们发觉爱情和忧伤休戚相关,爱情也许就是忧伤,它的对象只是在一种很次要的意义上才是那个黑发姑娘。可是不管怎么说,毕竟是她们激发了我们的爱情。
在极大多数情况下,爱情只有在融进一种唯恐失去它或是担心不能得到它的情绪时,才会以形体作为对象。而这种忧虑又跟形体有着不解之缘,它给形体添上了一层甚至比美貌更为吸引人的光采,我们平时看见有的男子置美貌的女子于不顾,发疯似地去爱那些在我们看来很丑的女子,其中的一个原因就在于此。这些女人,这些逃逸的女人,她们自己的品性以及我们的忧虑不安都给她们安上了翅膀。即使她们就在我们身边,她们的目光似乎也在告诉我们,她们是要飞走的。这种由翅膀添加上去的甚于美貌的光彩,其证据就是,同一个人在我们眼里常常会时而是有翅膀的,时而又是没有的。我们愈是害怕失去她,就愈是忘记还有别的女人的存在。但等到我们确信她是我们的了,我们就会把她和别的女人相比,而且立刻就会觉得人家更可爱。由于忧虑的情绪和确信的感觉是可以每隔一个星期就交替一次的,所以一个女人这星期可以让我们为她不惜牺牲一切,下星期却可能会自己成为牺牲品,而且循环往复,长此以往。要能理解这一点,就要懂得(以每个男人在他一生中至少有过一次的不再去爱一个女人、忘记这个女人的体验中去懂得)一个女人在她已不再能拨动我们心弦的时候、就如她还不曾拨动过我们心弦的那会儿一样,几乎是不值什么的。如果明白了这层道理,那么我们就逃逸的女人所说的这些意思,对被隔在藩篱后面、我们以为永远得不到她们的那些女囚,也同样是适用的。因而,男人通常嫌恶拉皮条的女人,因为这种女人方便了逃逸,增强了诱惑,但是反过来说,倘若他们爱上了一个被幽禁的女人,他们又会去求助这种女人帮他的意中人逃脱樊笼,把她带到他们的身边。和被我们诱拐的女子的结合,总是好景不常的,原因就在于我们对她们全部的爱,无非就是生怕得不到她们和唯恐她们逃走,而一旦她们被从丈夫身边骗了出来,从剧院的舞台拽了下来,从离我们而去的诱惑中拉了回来,总之,从我们的不论哪一种不安情绪中分离了开来以后,她们就仅仅是她们自己,也就是说几乎什么也不是了,于是,被那个男人垂涎已久的她,很快就会被曾经那么害怕被她抛弃的那个男人所抛弃。
我问自己:“我以前怎么就没想到这些呢?”可是,难道我真的没从到巴尔贝克的第一天就想到这些吗?难道我真的没猜度过阿尔贝蒂娜是这样一种姑娘,在她们肉体的躯壳里面,有比在——我不是说比在纸牌尚未抽出的牌盒中,或是比在人们还没入内的教堂和剧场中,而是说比在一望无际、川流不息的人群中更多的隐蔽的生命在搏动着。不光是有这么些生命,而且每个生命都有着自己的需要,自己充满肉感的回忆和焦虑不安的探求。在巴尔贝克那会儿,我的心情不曾感到纷乱,因为我根本没想到过有一天我会去追寻那些甚至会把人引向歧途的踪迹。即便这样,阿尔贝蒂娜在我眼里已经是由所有这些生命,以及这些生命的一切需要、一切肉感的回忆迭合而成的一个完整的生命。既然有一天她对我提到了“凡德伊小姐”,我心里巴望的自然就不是扯下她的衣裙来瞧她的身体,而是透过她的身体去看清写着她的回忆、写着今后那些热情的幽会日期的记事簿的每一页。
第90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