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想到就在今晚她可能去看布洛克的小姐妹们,我都气疯了。因此,她一说几天之内她不离开我,我便回敬她道:“但那是因为我想动身去巴黎。您不同我一道走吗?难道您不愿意来巴黎同我们一起住一小段时间吗?”要不惜一切代价阻挠她独自行动,至少几天之内,非把她留在我身边不可,保证她看不到凡德伊小姐的女朋友。这样一来,她实际上只能单独同我在一起,因为我母亲利用父亲即将进行视察旅行的机会,自己认为有必要服从我外祖母的一个遗愿,因为她曾希望我母亲到贡布雷住几天,陪伴外祖母的一个姐妹。妈妈不喜欢她的这个姨妈,因为外祖母对她是那样温柔体贴,可她对外祖母却没有姐妹的情分。事情就是这样,孩子们长大了,回想起过去对自己不好的人,总是耿耿于怀。
不过,待她做了我的外祖母,就不会记旧仇了;她母亲的一生对她来说简直就是天真无邪的童年,她后来常常回忆起小时候的事情,个中的甘苦,可以调节她对这样或那样一些人的行动。我的姨婆也许可以给妈妈提供某些珍贵的细节,但现在她是很难得到了,她姨妈病倒了(听说是癌),而妈妈呢,责怪自己光顾陪我父亲,却没有早一点去看望她,只好再找一个理由,做她的母亲在世时会做的事情;外祖母的父亲是极坏的父亲,但在他的诞辰纪念之际,母亲为他上坟献花,因为我外祖母有上坟献花的习惯,就这样,妈妈来到快开裂的墓边,打算修补修补,可我的姨婆却不来补慰一下我的外祖母。我母亲若在贡布雷,必去张罗我外祖母一贯爱干的活计,只不过这些活计都是在她的女儿监视下做的就是了。妈妈要比我父亲先离开巴黎,不愿让我父亲过于沉痛地感到哀伤,这哀伤与他有关,尽管这哀伤不会使我父亲象我母亲那样悲痛,因此,那些活计并没有动手去做。“啊!就这时候那不可能,”
阿尔贝蒂娜回答我说。“再说,您何必这么急着回巴黎,既然那位女士已经走了?”“因为,在我认识她的地方,我也许会更加平静,比在巴尔贝克更平静,她从来没见过巴尔贝克是什么模样,而我见到巴尔贝克就感到恐怖。”阿尔贝蒂娜后来是否才明白过来,这另一个女人并不存在,那天晚上我要死要活的,是因为她冒冒失失地向我透露了她与凡德伊小姐的女友有来往?这是可能的。有些时候,我觉得有这种可能。但不管怎么说,那天早上,她相信确有其人存在。“那您就应该娶那位女士,”她对我说,“我的小乖乖,您会幸福的,她也肯定会幸福的。”我回答她说,我会使这个女子幸福这个念头,的确差一点导致我下了决心;最近,我继承了一大笔遗产,允许我给我的妻子以许多奢华,许多欢乐,我差一点接受我所爱的女子的献身。阿尔贝蒂娜刚刚给我造成残酷的痛苦,而现在她的通情达理又令我感激万分,飘飘然陶醉了。犹如,咖啡店里的男招待在为您斟第六杯白酒时,你主动夸口要给他一笔财富,我告诉她说,我的妻子将会拥有一辆汽车,一艘游艇;既然阿尔贝蒂娜那么爱坐汽车,那么爱乘游艇,从这点上看,她若成不了我的所爱,岂不可悲;我对她来说,本可以是十全十美的丈夫,但得走着瞧,也许可以愉快地见面。不管怎样,活象喝醉了酒,生怕招呼路人反遭一顿打那样,我没有象在与希尔贝特要好时那样冒失从事(如果说这也是一种冒失的话),对她说,我爱的正是她,阿尔贝蒂娜。“您看,我差一点要娶她。可我却不敢这样做,我不忍心让一个年轻的女子生活在一个极度痛苦、极度烦恼的人的身边。”“可您疯了,所有的人都愿意在您身边生活,您看,大家是多么需要您。在维尔迪兰夫人家里,大家开口闭口离不开您,在上流社会的上上层也是如此,大家都这么对我说。准是她,那位女士,对您不客气,给了您怀疑自己的印象?我看准是这么回事,这是一个坏女人,我恨死她了,呵!要是我处在她的位置上……”“不不,她很乖,太乖了。至于维尔迪兰家,我才不把他们看在眼里呢。除了我所爱的然而我又拒绝了的她,我只依恋我的小阿尔贝蒂娜,只有她,经常来看我——至少头些日子是如此,”我补充道,以免把她吓坏了,这样我就可以在这些日子向她提出更多的要求——“可以使我得到一点安慰。”我只是含混其辞地影射有结婚的可能性,却又改口说这是不可能实现的,因为我们的性格不合。一想到圣卢与“大派头拉谢尔”的关系,一想到斯万与奥黛特的关系,我便嫉妒不止,不能自己,极容易产生这样的想法,我爱之时,却不能得到爱,唯有利益才能把一个女人同我拴在一起。也许疯了头才会把阿尔贝蒂娜与奥黛特和拉谢尔相提并论。但不是她疯了头,而是我;我自身可以激励的感情,却被我的嫉妒心大加贬低。从这种可能是错误的判断出发,无疑会产生许多不幸,这种种不幸将劈头盖脑地向我们扑来。“那么说,您拒绝我的邀请,不去巴黎喽?”“我姨妈不愿让我这个时候走。再说,即使以后我可以去,我现在就这样到您家,脸面不可笑吗?在巴黎,人家会弄清楚,我并不是您的表妹。”
“那么,我们就说,我们刚刚订过婚。怎么样,反正您知道,这又不是真的。”阿尔贝蒂娜的脖子完全裸露在衬一样,以安慰孩子的伤心,我当时以为,这种伤心是永远不可能从我心上抹掉的。阿尔贝蒂娜离开我去穿衣服。何况,她的忠诚已开始退却;刚才,她还对我说,她一秒钟也不离开我。(而且,我总感到,她的决心不会持久,因为我害怕,假如我们留在巴尔贝克,她甚至在当天晚上,就会背着我去看布洛克的一帮小姐妹。)可她刚刚才告诉我,她想路经梅恩维尔,下午可能再回来看我。她昨夜没回去,那里可能有她的信;再说,她姨妈也会不安的。我回答说:“要是就这么点事,完全可以叫电梯司机转告您的姨妈,说您在这儿,把您的信找来就是了。”她既想表现出听话,但又讨厌被人控制,只见她皱了皱眉头,突然,欣然改口道:“是这么回事。”于是,她派电梯司机去了。阿尔贝蒂娜没有离开我,过了一会儿,电梯司机便来轻轻敲门。我未曾料到,就在我同阿尔贝蒂娜说话这段时间里,他竟然来得及去梅恩维尔跑了个来回。他来告诉我,说阿尔贝蒂娜曾写一张便条给她姨妈,还说,假如我愿意的话,她可以同一天去巴黎。而且,她犯了个错误,大声委托他办事,尽管是大清早,弄得经理都知道了,他十分恐慌,来问我是不是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是不是真的要走,是不是至少还可以等几天,因为今天风够怕人的(是人怕风)。我不想对他解释,只要布洛克那班小姐妹仍在巴尔贝克散步游玩,只要安德烈不在那儿,而只有安德烈能护着阿尔贝蒂娜,我就要不惜一切代价,让阿尔贝蒂娜离开巴尔贝克,我也不想对他解释,巴尔贝克类似这样的地方,在那里的一个正在咽气的病人,无论如何不肯多住一个夜晚,宁可死在半路上。何况,我还要去同类似的请求作斗争,首先是在饭店里,玛丽?希内斯特和塞莱斯特?阿尔巴雷眼睛都红了。(不过,玛丽泪如泉涌,啜泣有声;塞莱斯特比她还懦弱,要她冷静下来;玛丽口里念念有词,是她唯一熟悉的诗句:天下所有的丁香都枯死了,塞莱斯特忍不住了,在她那丁香色的脸上涕泪交流;不过我想,当天晚上她们就把我忘掉了。
第63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