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夏末秋初季节,在我们从巴尔贝克至杜维尔的旅途上,当我远远望见紫杉圣皮埃尔站时,正值傍晚时分,有一阵子,悬崖峭壁顶上霞光闪烁,犹如夕阳雪山,顿时令我想起(我且不说我想到那第一个傍晚它那不速的奇特景观给我造成的惆怅,使我迫不及待地想重登火车回巴黎,而不愿直奔巴尔贝克)埃尔斯蒂尔对我说过的,早上,人们可以在那儿看到的壮观景象,就在太阳即将升起的时刻,彩虹七色在峥嵘怪石上争辉斗艳,就在这样的时刻,有多少回,他唤醒了那个小男孩,让他在沙滩上光着屁股,为他作画,那男孩子为他当了一年的模特儿。紫杉圣皮埃尔的地名告诉我,一个五十来岁的、古里古怪的、才智横溢而又装模作样的人即将出现,同他在一起,我可以谈论夏多布里昂和巴尔扎克。而现在,在暮霭笼罩下,在安加维尔绝壁后面,它过去曾令我浮想联翩,似乎眼前它那古砂岩顿时变成了透明体,我看到的,正是德?康布尔梅先生的一个叔叔的漂亮府邸,我知道,倘若我不愿在拉斯普利埃吃晚饭,或者不愿回巴尔贝克的话,府里的人们是会欢迎我的。因此,不仅仅是此地的地名丧失了开始的神秘,而且地方本身也平淡无奇了。地名本来就已经失去了一半的神秘色彩,加之词源学以推理取代神秘,其神秘程度又降了一个等级。在我们回埃尔默侬维尔,圣瓦斯特,阿朗布维尔路上,在火车停站的时刻,我们发现了开始未曾辨清的影子,布里肖一点也没看到,若在夜间,他会把这些影子当作是埃里曼、维斯卡、埃兰巴的鬼魂。但影子已向车厢增来。原来是德?康布尔梅先生,他与维尔迪兰夫妇已经彻底闹翻,他出来送客,并代表他母亲和妻子,来问我是否乐意让他把我半路“劫”走,留我在费代纳暂住几天,有一位美妙的女歌唱家可以为我演唱全部格鲁克的作品,还有一名着名棋手,我可以同他好生厮杀几盘,而且下棋并不影响到海湾去随波垂钓和驾舟击浪,也不影响到维尔迪兰家吃晚宴,对此,侯爵以名誉作担保,保证将我“借”给他们,叫人找上门来给我带路,岂不更方便更稳妥。“但我不能相信,去那么高的地方对您会好受的。我姐妹就受不了。
她回来会成什么样子,不过,此刻她感觉还不太坏……真的,您已经发作过一次,那么厉害!明天,您也许挺不住!”他前仰后合,并不是出于恶意,而是出于同样的原因,比如他在街上看到一个瘸子在一个聋子面前自夸或故意同他聊天时,他不会不笑吧。“那么,之前呢?怎么,半个月来您没发作过?您晓得这有多美!说真的,您应该住到费代纳来,您可以同我姐妹谈谈您的气喘病。”在安加维尔站,是蒙贝鲁侯爵来“赶火车”,他没能去费代纳,因为打猎误了,只见他穿着长靴,帽子上插着野雉翎,与上车的人一一握手,并趁此机会通知我说,在我不感到不方便的星期几,他的儿子要来拜访我,感谢我能接待,若能让他儿子读点什么,那他就太高兴了;要不就是德?克雷西先生来“作礼节性回访”,他一边说着,一边抽着烟斗,接受一支甚至好几支雪茄,对我说:“好哇!难道您就不说一下,哪一天我们下一次在卢库卢斯聚会吗?难道我们没什么可谈谈吗?请允许我提醒您,我们在火车上曾留下蒙戈梅里两家的问题没有谈。我们应该谈完它。我就看您了。”别的人来只是买他们要看的报纸。也有不少人同我们闲聊,我总怀疑,他们来到自己的小城堡最近的车站,待在月台上,只是为了会一面熟人而已,除此之外并没有什么事情要做。总之,上流社会的生活场景一幕如同另一幕,与小火车过了一站又一站相仿,但两者不能相提并论。小火车自身似乎意识到自己担任的人们赋予它的角色,养成了人类一种可爱可亲的品性:它性情温顺,耐心地等待着那些迟迟不上车的旅客,他们愿意赖多久就等多久,而且,即使开了车,只要有人打招呼,便停车欢迎光顾;于是,这些半路拦车的旅客便跟在它屁股后气喘吁吁地跑来,在喘气方面与小火车颇象,但不同的是,他们追火车全速奔跑,而小火车只是理智地放慢速度。
因此,埃尔默侬维尔,阿朗布维尔,安加维尔,无论如何再也不会让我想起诺曼人征服的伟大野蛮了,它们不满意不可名状的缠身愁云一扫而空,过去我曾看到它们沉浸在暮色苍茫的惆怅气氛之中。东锡埃尔!对我来说,即使在认清了它的真面目,将我从梦幻中唤醒之后,这一地名,长期以来,仍然使我联想到那些可爱的冰冷的街道,明亮的玻璃橱窗,味道鲜美的家禽!东锡埃尔!现在只不过是莫雷尔上车的车站而已;埃格勒维尔,现在只不过是我们在此等待谢巴多夫亲王夫人上车的车站罢了;梅恩维尔,则是晴朗的傍晚阿尔贝蒂娜的下车站,每当她觉得不太累,还想跟我在一起再呆一会儿,在那儿下车,穿过一条斜坡,比她在巴维尔下车多走不了多少路。这样一来,我不仅不因孤独而惶惶不安——那种孤独感在第一个傍晚就紧箍着我的心——而且,我也不必担心故态复萌,也就再也没有人地生疏之虞了,在这片不仅盛产栗树和柽柳,而且洋溢着友谊的土地上,足迹所至,友谊一脉相承,犹如青山不断,蜿蜒起伏,时而隐藏于峥嵘怪石之中,时而潜伏在马路两旁的椴树林背后,不过,每一站都派有一位可爱的绅士,热情地握一下手,替我洗一下风尘,以免让我产生路遥的疲乏感,如有必要,则往往自告奋勇,陪我继续行路。到了下一站,另一个绅士也许已在站上等着了,前呼后应妙极了,以致小火车鸣笛催我们辞行一位朋友,却又允许我们寻回其他的朋友来了。倘若城堡与城堡之间的距离较远,小火车路经城堡时以快步行人的速度前进,小火车与城堡的距离挨得那么近,以至于,主人们站在月台上,站在候车室前呼唤我们,我们竟以为他们是站在自家的门槛上,窗户前给我们打招呼呢,仿佛省级小铁道不过是全省的一条街,而孤零零的贵族乡间别墅,只不过是一家城市公馆似的;即使在少有的几个车站,我没听到任何人来问“晚安”,四周万籁俱寂,因为我晓得,这片寂静是朋友的梦乡,他们就在附近的小别墅里,早早上床睡觉了,假如我有必要把他们叫醒,请他们帮忙接待一下,那么我的登门一定会受到欢迎的。习惯充斥了我们的时间,以致几个月后,在城里竟没有一刻的闲暇,我们一到城里,一天给我们十二小时的自由支配权,倘若其中一小时偶尔有空,我就再也不想利用这一小时去看一座什么教堂了,而我过去是专为看教堂才来巴尔贝克的,也不想把埃尔斯蒂尔画的一幅风景画与我在他家看到的原始画稿进行一番比较对照,却宁可到费雷先生家去再下一盘棋。不错,正是巴尔贝克这地方有着可耻的影响,如同也具有魅力一样,才真正成为我熟悉的地方;若说,其领土的分布,沿海一路各种农作物粗放的播种,硬是赋予我对形形色色的朋友们的拜访予旅游的形式。那么,它们同样强使这种旅行只具有一连串拜访的社会乐趣。同样的地名,过去对我而言是何等的撩人,以致我翻普通的《别墅年鉴》到芒代省这一章时,竟激动万分,犹如火车时刻表,我现在对它是何等的熟悉,以致我驾轻就熟,很容易翻到巴尔贝克经东锡埃尔至杜维尔这一页,就象查通讯录那样不慌不忙,顺手拈来。在这个太社会化了的山谷里,我感到,在半山腰上,隐约可见悬挂着一个众多朋友的集团,晚间诗的呼声不再是猫头鹰和青蛙的鸣叫,而是德?克里克多先生的“怎么样?”或者布里肖的“昭明!”①这里,气氛再也不会引起惶惑不安,而充满了地地道道的人情味,呼吸起来沁人肺腑,甚至过分富有镇静解忧之效。我从中受益匪浅,至少可以说,从今往后看问题,只从实际观点出发了。同阿尔贝蒂娜的婚事我看简直是一种疯狂。
①“照明”音变。
第四章我只等一有机会便一刀两断。正好,一天晚上,由于妈妈第二天去贡布雷,她的一个姨妈病危,她去那里准备料理后事,留下我,正如外祖母所愿,我可以享用大海的空气,我已明确告诉母亲,我的决心已下,决不反悔,不娶阿尔贝蒂娜为妻,下次再也不与她见面了。
我很高兴,在母亲动身前夕,能说这几句话,让她感到满意。她并不对我隐瞒,她听了的确极为满意。我还要当面与阿尔贝蒂娜讲清楚。我同她一起从拉斯普利埃回来,老主雇们一个个下了车,有的在衣冠圣马尔斯站下,有的在紫杉圣皮埃尔站下,另一些人在东锡埃尔下,我感到格外的高兴,故意冷落她,现在车厢里只剩下我们俩,我横下决心与她摊牌。再说,实际上,在巴尔贝克的年轻姑娘中,我所爱的那个姑娘是安德烈,虽然此时她与她的女友们都不在,但她即将回来(我喜欢同所有姑娘在一起,因为每一个姑娘,在我看来,如同第一天那样,都有别人身上某种精华的东西,仿佛属于一个出类拔萃的种族)。既然再过几天,她就要再到巴尔贝克来,她一定会立刻来见我,到那时,为了保持自由自在,我若不愿意就不娶她,目的是为了去威尼斯,但从现在到出发前这段时间,她整个属于我,我所要采取的办法就是,待她一到,千万不能有过于亲近她的表示,我们若在一起说话,我就对她说:
第60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