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关他自己的家族,他是很谦卑的,并不是德克雷西先生告诉我我才知道,他家是一个很大的家族,是封有克雷西头衔的英国家族在法国的一脉相传的分支。当我知道他是地道的克雷西家族传人时,我就告诉他,德盖尔芒特夫人的一个侄女嫁给一个名叫查理?克雷西的美国人,并对他说,我想,他与他毫无关系。“毫无关系,”他对我说,“别的也一样——何况,尽管我家名气没有这样大——许多美国人叫蒙哥马利,贝里,钱多斯或卡贝尔,但却与彭布罗克,白金汉,埃塞克斯家族没有关系,或者与贝里公爵没有关系。”我几次都想告诉他,以便让他高兴高兴,我认识斯万夫人,她作为轻佻的女人,过去曾以奥黛特?德克雷西之名而出了名;虽然阿朗松公爵对人家与他谈论埃米利安?德阿朗松不会生气,但我感到我与德克雷西先生还没熟到可以随便开玩笑的程度。“他出身于一个很大的家族,”一天,德蒙絮方对我说。“他的姓是塞洛尔。”他补充道,他那屹立在安加维尔之上的老城堡,简直不能住人,并说,虽然当时富极一时,但现在已破败不堪、修不胜修了,可家族的古老铭言依然可见。我觉得这条铭言很美,当年实行这一铭言,兴许是适应巢居空谷的猛禽跃跃欲试的焦躁心理,早就该离巢鼓翅雄飞了,而今天实行这一铭言,也许是关注没落,在这居高临下的茫茫荒野的僻静之地,期待将至的死亡,的确,正是在这双重意义上,这条铭言与“识时”塞洛尔的姓相映成趣,这条铭言是:勿识时①。
在埃尔默侬维尔站,有时候,德谢弗勒尼先生上车,布里肖告诉我说,象加布里埃尔大主教阁下一样,他的姓意思是“山羊集中之地”。他是康布尔梅家的亲戚,因为这个,而且错误评价了他们风雅,康布尔梅家才不时请他来费代纳,但只是在他们已经没有客人可以炫耀的时候。他一年到头生活在博索莱伊,德谢弗勒尼比康布尔梅一家子更土气。因此,他去巴黎过几星期,没有一天浪费掉,“要看的东西”太多了;以致达到这样的程度,五花八门的节目走马灯似地在眼前晃过,往往弄得他有点头昏眼花,当人家问他是否看过某出戏时,他竟有时候连自己也没把握了。但这种糊涂并不多见,因为他认识巴黎的事物,带有巴黎稀客少见多怪的仔细。他常推荐我去看“新东西”(“这值得一看”),不过他只是从新鲜好看度良宵的观点才认为“新”的,而不懂从美学观点看问题,他根本看不出来,这些“新东西”往往在艺术史上的确可以构成“新东西”。这样,他无论谈论什么,老是停留在一个平面上,他对我们说:“有一次,我们去喜剧院,但节目平平常常。它名叫《佩利亚斯与梅丽桑德》。②这没什么意思。贝里埃一向演得很好,但最好看他演别的戏。相反,在体育馆,人家演《领主夫人》。我们去看了两次;别错过机会,这值得一看;演得妙极了;您看得到弗雷法尔,玛丽?马尼埃,小巴隆这样的演员。”他甚至向我列举一些我从来未曾听说过的演员姓名,他在演员名前也不加先生,夫人或小姐,不象盖尔芒特公爵那样称呼别人,盖尔芒特公爵总是以拿腔拿调的蔑视口气谈起“吉费特?吉尔贝小姐的歌曲”和“钱戈先生的经历”。德谢弗勒尼先生可不用这种腔调,他说起戈纳里亚和德埃里,简直象他在谈论伏尔泰和孟德斯鸠一般。因为在他心目中,对待演员就象对待巴黎的一切,贵族表现傲慢的欲望已被外省人显露亲热的欲望打败了。
①法语Saylor(塞洛尔)音谐“Saisl’heure”,意为“识时”;而铭言意为“不识时”,故相反相成,相映成趣。
②《佩利亚斯与梅丽桑德》,五幕歌剧,德彪西作曲。1902年初演于巴黎,剧情取自比利时剧作家梅特林克的同名悲剧。
记得我在拉斯普利埃与“新婚之家”吃的第一次晚宴,在费代纳,人们仍然称德康布尔梅家为“新婚之家”,尽管他们的新婚时代早已一去不复返了,晚宴过,老侯爵夫人就给我写一封信,她的信笔迹哪怕是混在千万封别的信里我也可以认得出来。她对我说:“把您的优雅的——妩媚的——可爱的表妹带来吧。这将是一种狂喜,一种愉快”,她的话始终缺乏收信人期待的渐强音,那是肯定无疑的,以至于我终于改变了“渐弱”的性质的看法,以为这种“渐弱”效果是她刻意追求的,并从中发现了圣伯夫那种怪异的修辞爱好——被纳入上流社会的范畴——这种爱好每每促使他打破词汇搭配法则,对较为常用的短语——加以变异。两种手法,无疑是不同教师教出来的,在这一书信体中适成鲜明的对比,第二种手法使得德康布尔梅夫人以下行音阶使用多种形容词,避免以完美的和谐收尾,从而弥补这些形容词的平庸乏味。相反,每次由她的侯爵儿子或她的堂表姐妹们使用时,我倒倾向于这种看法,就是在这些逆向渐强用法里,看到的不再是享受亡夫遗产的侯爵夫人的作品中所表现的刻意讲究,而是愚蠢拙劣的笔触。因为在整个家族里,乃至最远的亲戚,都一味模仿塞莉娅姑妈,三个形容词的规则大受提倡,一种热情说话换气法也颇受推崇。竟然模仿到血统里去了;在家族里,如果有一个小姑娘,从小开始,说着话就要停下来吞一下口水,大淡的女性浓汗毛,从而决心培养她可能生来就具有的音乐禀赋。康布尔梅一家与维尔迪兰夫人的关系比起与我的关系很快就由于种种原因而显出逊色。他们想邀请她。
“年轻的”侯爵夫人倨傲地对我说:“我看不出我们为什么不邀请她,这个女人;在乡下大家谁都见,这没什么了不得的。”但是,实际上,他们很着急,不断地向我询问他们应当如何实现表示礼貌的心愿。由于他们邀请我们——阿尔贝蒂娜和我——以及圣卢的几个朋友赴晚宴,因为他们是当地的风流人物,古维尔城堡的主人比诺曼第上流社会更有气派,别有维尔迪兰夫人表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其实是很喜欢与他们交往的,因此,我建议康布尔梅夫妇邀请“老板娘”同他们一道来。但是,费代纳的城堡主们生怕(他们多么胆小)使他们尊贵的朋友们不愉快,或者(他们多么天真)恐怕维尔迪兰夫妇与非知识界的人们在一起会感到厌烦,或者还担心(他们满脑子陈规陋习,见的世面太少)混进去不伦不类,做出“蠢事”,事称,这不好彼此捆在一起,这样“不合适”,最好另外再请维尔迪兰夫人(拟邀请她和她的全体小圈子的人)吃晚餐。下一次晚宴——雅士,以及圣卢的朋友们——他们只邀请小核心中的莫雷尔,以便让他们接待的显赫人物间接地告诉德夏吕斯先生,况且乐师可作为客人娱乐的成分,因为他们请他带小提琴来。人家又给添了戈达尔,因为德康布尔梅先生声称,戈达尔生动活泼,在晚宴上“表现好”;再说,万一有人病了,与医生有好交情,那就方便了。可是,他们只邀请他一个人,不要“一开始就要女人来”。维尔迪兰夫人得知小圈子里的两个成员得到邀请到费代纳赴“小范围”的晚宴,竟然把她排除在外,感到极为气愤。
第54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