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出版文学> 追忆似水年华10>第49章
那天晚上,他心情不好,无论如何不能没有莫雷尔,便杜撰一通,说有人向他报告,原来军队里的两个军官在谈到小提琴家时说了他的坏话,他要派证人对质。莫雷尔看到了丑闻,看到了他的军队生活的不能容忍,便跑来了。在这件事上,他并不是绝对弄错了。因为,德夏吕斯先生为了使自己制造的谎言更为逼真,已经向两位朋友(一位是戈达尔大夫)写信,要求他们作证。要是小提琴家不来的话,可以肯定,德夏吕斯先生非气疯不可(恼羞成怒),那就很可能派他们的两个证人唐突找其中一个军官对质,与这个军官决斗,这对他来说可能是个安慰。在此期间,德夏吕斯先生回忆起来了,他的出身比法兰西名门世家还要纯正,心想,为一位饭店侍应部领班的儿子而神魂颠倒已够意思的哩,可他却可能不屑与其主子来往。另一方面,倘若他只一味在光顾荒淫无耻之徒中寻欢作乐,这种荒淫无耻之徒有一种积习,不回人家来信,不赴约事先也不打招呼,事后又不道歉,由于每每涉及欢爱,曾给他带来多少激动,然而,过后,又给他带来多少气恼,多少难堪,多少愤怒,以至于,有时甚至为一件鸡毛蒜皮的小事连篇累牍地写信而懊恼,为大使们和亲王们一丝不苟、有函必复的认真态度而叹息,如果说他们惋惜对他来说无足轻重,但不管怎么说,他们毕竟给了他一种宁息。德夏吕斯先生对莫雷尔的手法已习以为常,知道自己实在没有多少办法可以控制他,又不好混到底层生活中去,在下层生活里,庸俗的称兄道弟司空见惯,占去了过多的时间和空间以致人家挤不出一小时来奉陪这位被排斥在外的、高傲的然而又徒然苦苦哀求的大老爷,德夏吕斯先生已经死了心,音乐家是不会来了,他诚惶诚恐,唯恐走得太远,与他彻底闹翻,以至于一见到莫雷尔,欢呼声抑制不住破喉而出。但是,一感到自己是战胜者,他便谋求把媾和条件强加于人,并从中尽可能为自己谋利。“您来这里干什么?”他对他说。“还有您?”他看了看我补充道,“我刚才特别嘱咐您不要把他带回来。”“他刚才不愿把我带回来,”莫雷尔说(天真地打情卖俏,骨碌碌地朝德夏吕斯先生频递目光,眼神照例多愁善感,颓丧得不合时宜,看样子肯定是不可抗拒的,似乎想拥抱男爵,又好象要哭的样子),“是我自己要来的,他也没有办法,我以我们友谊的名义来向您下跪求求您千万别干这种荒唐事。”德夏吕斯先生喜出望外,对方的反应十分强烈,他的神经简直难以承受;尽管如此,他还是控制住自己的神经。“友谊,您提出来很不是时候,”他冷冷地回答,“当我不认为应当放过一个愚蠢的家伙的胡言乱语时,友谊相反应当让您站出来为我作证才是。
况且,假使我要是依从了一种我明知要受钟爱的情感的祈求,我就会失去这种情感的权力,给我的证人的信都已经发出去了。我相信一定会得到他们的同意。您对我的所作所为一直象一个小傻瓜,我的确向您表示过偏爱,可您没有对此感到骄傲,您实际上有引以为荣的权利,您也没有千方百计让那一帮乌合之众明白,象我这样一种友谊,对您来说,是什么道理值得您感到无以伦比的骄傲,你们这帮大兵,要不就是一帮奴才,是军法逼着您在他们中间生活的呀,您却拚命地原谅自己,差不多是想方设法为自己脸上贴金,为自己不懂得感恩辩护。我晓得,这里头,”他接着说,“为了不让人看出某些场面是多么令其丢脸,您的罪过就在于被别人的嫉妒牵着鼻子走。您怎么啦,您这么大年纪了,难道还是小孩(而且是很没有教养的小孩),难道您一下子看不出来,我选上了您,所有的好处因此都要被您独占了,岂不点燃别人的妒火?您的同伙们挑拨您跟我闹别扭,岂不是一个个都想取代您的位置?我收到这方面的信件不少,都是您最得意的伙伴们寄来的,我不认为有必要将他们的信拿来警告您。我既蔑视这帮奴才的迎合讨好,同样鄙视他们徒劳的嘲笑。我为之操心的只有一个人,那就是您,因为我很喜欢您,但钟爱是有限度的,您应该明白这一点。”“奴才。”这个字眼对莫雷尔会是多么的刺耳,因为他的父亲曾当过“奴才”,而且恰恰因为他父亲当过“奴才”,由“嫉妒”来解释社会的种种不幸遭遇,虽然是简单化和荒谬的解释,但却经久不衰,而且在一定的阶层里准能“奏效”,这是一种很灵验的手法,与剧场感动观众的故伎,与大庭广众之中以宗教危险相威胁的手段,实有异曲同工之妙,不仅他那里信以为真,就是在弗郎索瓦丝那里,抑或在德盖尔芒特夫人的所有仆人那里,个个都一样深信不疑,对他来说,这是人类不幸的唯一原因。他相信,他的伙伴们正想方设法窃取他的位置,对这一大难临头的决斗只会更加不幸,况且决斗是想象中的事。
“噢!多么失望,”夏丽呼号起来。
“我活不成了。可他们在去找这位军官之前不会先来见见您吗?”“我不知道,我想会的吧。我已经让人告诉他们中的一个,说我今晚留在这儿,我要给他教训教训。”“但愿您从现在起到他来之前能听进道理;请允许我陪在您的身边吧,”莫雷尔温情脉脉地请求道。
这正中德夏吕斯先生的下怀。但他开始不肯让步。“您想在这里实行‘爱得深,惩得严”
的谚语,那您就错了,因为我爱得深的是您,而我准备严惩的,即使在我们闹翻之后,却是那试图卑鄙无耻地给您造成伤害的人们。他们竟敢问我,象我这样的人,怎样会同你们这一类出身无门的小白脸交往,直到现在,针对他们这种搬弄是非的含沙射影,我只用我远房亲戚拉罗什罗富科的名言给予回击:“这是我乐意的。”我甚至多次向您指出,这种乐意,可能变成我的最大乐趣,并不因为您的青云直上而贬低了我。”说到这里,他趾高气扬几乎发狂,举起双手喊了起来:“TanGtusabunosplenbor!①屈尊不是沦落,”
①拉丁语,意为“因一人(或一事)而享尽荣华。”
得意忘形之后,他更为冷静地说:“起码,我希望我的两个对手,尽管他们的地位不相称,但他们应有这样的血统,我可以无愧地让他们流这样的血。在这方面,我得到若干秘密情报,给我吃了定心丸。如果您对我怀有一点感激之情,那您反而能骄傲地看到,由于您的缘故,我又重操祖上好战的脾气,在身临绝境的情况下(现在我明白了您是个小坏蛋),我象老祖宗那样说:“死我即生’。”德夏吕斯先生慷慨陈词,不仅仅是出于对莫雷尔的爱,而还出于好争好斗,他幼稚地以为,好争好斗是祖上遗风,给他那战斗的思想带来多大的欢欣鼓舞,以至于,开始只是为了把莫雷尔骗来而阴谋策划的这场决斗,现在要放弃掉,他未免感到遗憾起来。没有任何一次争斗他不认为是自告奋勇,与着名的盖尔芒特王室总管一脉相承,然而,若是换一个人,同样赴决斗场的举动,他又觉得是倒数第一的微不足道了。“我觉得那场面才叫棒呢,”他坦诚地对我说,每个字眼的音调都很讲究。“看看《雏鹰》里的萨拉?贝尔纳①,是什么东西呀?把把。《俄狄浦斯》里穆内—絮利②呢?把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