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出版文学> 追忆似水年华10>第21章
那些个木桩,是为了使城堡更加难以接近而安插的,请原谅我使用这种说法,一根根安插在城堡前的土地上,然后又把它们一根根连接起来。您刚才恰如其分地称为小杠杠的就是这些东西,它们与善良的拉封丹笔下的漂浮的小棍子毫无关系。因为人们以为,它们可以使地盘固若金汤。显然,有了现代炮兵后,这样的防线未免令人好笑。但应当记住,那是十一世纪的事。”“这玩艺儿现在已不时兴了,”维尔迪兰夫人说,“不过,小钟楼倒别具一格。”
“您交上了……滴儿溜滴滴的好运气,”戈达尔说,这个拟笛声词儿他故意来回重复以避开莫里哀用的那个词。“您晓得为什么方块王①被废黜了吗?”“我巴不得代他受过,”莫雷尔说,因为服兵役使他讨厌死了。“啊!刁民也,”德夏吕斯叫了起来,他忍不住掐了掐小提琴手的耳朵。“不,您不晓得为什么方块王被废黜了?”戈达尔又问,仍在开他的玩笑,“那是因为他只有一只眼睛。”“您遇上了厉害的对手,大夫,”德康布尔梅先生说,用以向戈达尔表明他知道他是何许人。“这个年轻人了不得,”德夏吕斯先生指着莫雷尔天真地打断说,“他出牌如有神。”这话大夫听了大为不快,答道:“死不了,走着瞧。抓滑头,就得更滑头。”“王后,阿斯②,”莫雷尔吉星高照,洋洋得意地宣告。大夫低下头。好象无法否认自己命运多舛,只好目瞪口呆地承认:“真漂亮。”“同德夏吕斯先生共进晚餐,我们过得十分愉快,”德康布尔梅夫人对维尔迪兰夫说。“您以前不认识他?他够可爱的,他与众不同,他是属于过去一个时代的(难为她一语道破),”维尔迪兰夫人答道,满意地答着,是音乐爱好者、判官和主妇兼得的满足。德康布尔梅夫人问我是否要同圣卢一起去费代纳。当我看到一轮明月,如同一盏桔黄灯笼,悬挂在城堡橡树林圆拱形树梢上时,情不自禁地欢呼起来。“这还不算什么了不起;待会儿,等月亮升高一些,照在山谷里,那比现在美千百倍。这是您在费代纳看不到的!”她口气轻蔑地对德康布尔梅夫人说,弄得德康布尔梅夫人不知如何回答是好,她特别不愿意在房客面前贬低自己房地产的价值。“您还要在此地逗留一段时间吧,夫人?”德康布尔梅先生问戈达尔夫人说,这话可以被看作有邀请她的含糊的意向,现在却不说死具体的约会时日。“噢!当然,先生,为孩子们着想,我们珍惜这一年一度的大流动。说什么也没有用,他们需要乡野的空气。学院想把我派到维希去;但那里太闷热了,等这些大小伙了们再长大一点,我得注意自己的肚子了。还有,教授负责主考,总是忙得不亦乐乎。闷热把他累坏了。我觉得象他那样一年忙到头,也该彻底地轻松一下。无论如何,我们还要呆足足一个月。”“啊!这么说我们后会有期。”“再说,我丈夫要去萨瓦巡诊,半个月后他才能回到这里的固定诊所,我只好留下来了。”“山谷边与海边相比,我更喜欢山谷边,”维尔迪兰夫人又说。“明媚的风光欢迎你们回来旧地重游。”如果您非今晚回巴尔贝克不可,还得看马车是否备好了,”维尔迪兰先生对我说,“可我看没有这个必要。明于早上用车子送您回去就是了。肯定是个大晴天。沿路美不胜收。”我说那是不可能的。“但不管怎么说还不到时候,”女主人提出了异议。“让他们放心吧,他们还有时间。现在提前走就要提前一小时到达东站。他们在这里总比在车站强。那您呢,我的小莫扎特,”她对莫雷尔说,却不敢直接问德夏吕斯先生,“您不想留下来?我们在海边有漂亮的住房。”“不过他不能,”德夏吕斯先生替局中人回答,局中人正全神贯注地玩牌,没有听见女主人的问话。“他必须在午夜之前赶回去。他得回去睡觉,象一个听话的乖孩子,”他补充道,虽是开玩笑的口气,但装腔作势,不留余地,仿佛他使用这句纯洁的比喻可以得到些许施加性虐待的快感。同样,在涉及莫雷尔时顺便加重了口气,若不能动手动脚,便用近似触摸的挑逗语言去抚摸他,从而得到同样的享受。
①即方块老K。
②王后即纸牌Q,阿斯即A。
从布里肖对我的喋喋不休的说教中,德康布尔梅先生得出结论,我是德雷福斯分子。
他十有八九是反德雷福斯派,但出于对一个宿敌的礼貌,他竟对我称赞起一位犹太上校来。
这位上校对谢弗勒尼家的一个表兄弟很够意思,给予他当之无愧的提拔。“我的表兄弟处在截然对立的思想之中,”到底指什么思想,德康布尔梅故意滑动其词,但我觉得这些思想跟他的面目一样陈旧,一样丑陋,是某些小城镇几个家族也许早就有的旧观念。“那好哇!
您晓得吧,我感到这太美了!”德康布尔梅下结论道。一点不错,他很少在美学意义上使用“美”一词,在审美意义上,对他母亲或妻子来说,它兴许是指形形色色的作品。不过是指艺术作品。德康布尔梅先生好用这个形容词来赞美,比如说,赞美一个有点发福的妙人儿。“怎么,您在两个月之内长了三公斤?您晓得吧,这太美了!”清凉饮料、时鲜水果已经上桌。维尔迪兰夫人请先生们自己去选择自己爱喝的饮料。德夏吕斯先生去喝了自己的一杯,连忙回到牌桌上,再也没动窝。维尔迪兰夫人问他:“您喝了我调的桔子水了?”只见德夏吕斯先生优雅地一笑,用一种他罕有的清脆口气,又是撅嘴又是撇嘴,腰肢扭来扭去,回答道:“不,我偏爱旁边那种,来点小草霉,我觉得很可口。”真是怪事,某些秘密行为的性质竟通过言谈举止的方式方法披露出来,产生了外部的效果。一个先生信不信圣母的无玷始胎,信不信德雷福斯的清白无辜,信不信多元的世界,只要他守口如瓶,人们就休想从他的话音里或从他的举止上,找到任何可以让人发现他思想深处的东西。但当人们听到德夏吕斯先生操着这尖尖的嗓音,推出这微微笑脸,打着这种种手势,说什么:“不,我偏爱旁边的那种,小草霉,”人家可就要说话了:“瞧,他喜欢雄性,”口气之肯定,犹如审判官在判决不肯坦白交待的罪犯,又如医生宣判一个全瘫病人为不治之症,病人也许不知道病痛,但因说不清话致使医生断定他活不过三年。也许,人们从他那句话的腔调:“不,我偏爱旁边的那种,小草霉,”不难得出这是一种所谓的性倒错的结论,这并不需要太多的科学知识。当然,这是因为,这里,迹象与隐秘之间,有更直接的关系。即使不说一针见血,人们也总可以感到,这里一个和颜悦色的女士在答您的话,但她又显得矫揉造作,因为她故意装出男子汉模样,可人们看不惯男人这般忸怩作态。也许,这样想更雅观些吧,就是长久以来,有一定数量的天使女人投错了胎,混到男性行列中,她们拍打着翅膀逃亡,徒劳无益地向男人飞去,却从肉体上对男人产生反感,她们善于整理客厅,料理“内务。”
德夏吕斯先生心安理得让维尔迪兰夫人站着,自己仍然坐在扶手椅上,以便挨紧莫雷尔。
“难道您不觉得,”维尔迪兰夫人对男爵说,“这岂不是一种罪过,那个人本来可以用他的小提琴为我们助兴,却厮守着双人牌桌。要是有人象他那样拉琴!”“他打牌很漂亮,他干什么都行,他极聪明,”德夏吕斯先生说,一边看着牌,好替莫雷尔出谋划策。然而,他在维尔迪兰夫人面前竟然坐在扶手椅上不站起来,这并不是唯一的原因。他以其形形色色的社会观炒成一盘独特的大杂烩,贵族大老爷和艺术爱好者的风味兼而有之,不是象他所处的上流社会的男士那般彬彬有礼,而是效法圣西门自作种种活画;而此时此刻,他兴致勃勃地塑造出于格塞尔元帅,元帅之所以令他感兴趣,还有另外一方面的原因,他说起元帅时,说他面对宫庭中比他更尊贵者,根本不把他们看在眼里,甚至都懒得起身。“那么说,夏吕斯,”维尔迪兰夫人说,顿时亲热起来,“难道在您的那个区,找不到一个破落的老贵族来给我看门吗?”“当然可以……当然可以……”德夏吕斯先生笑着说,象个老好人,“但我不把他推荐给您。”
“为什么?”“我为您担心,衣冠楚楚的贵客们到了门口就不想往里走了。”这是他们之间第一次小冲突。维尔迪兰夫人对此几乎没有在意。不幸的是,他们在巴黎有可能发生过摩擦。德夏吕斯先生还是没有离开座位。他不禁感到好笑,竟会如此轻而易举地使维尔迪兰夫人屈从了,他那套有利于贵族特权和资产者庸懒的格言得到了确认。女主人对男爵的态度一点儿也不见怪,她离开他,仅仅是因为她看到我又被德康布尔梅先生死死缠住而感到不放心……但在这之前,她想弄清德夏吕斯先生与莫莱伯爵夫人的关系。“您曾对我说过,您认识德莫莱夫人。您去她家?”她问,赋予“去她家”以“在她家得到接待”,“得到她的允许去看她”的意义。德夏吕斯先生的回答,则带着轻蔑的变调,言简意赅的矫揉造作,拿出唱圣诗的腔调说:“有那么几次。”这“几次”使维尔迪兰夫人顿生疑团,便问道:“您是否在她家见过盖尔芒特公爵?”“啊!我记不得了。”“啊!”维尔迪兰夫人感叹道,“您不认识盖尔芒特公爵?”“可我怎么会不认识他呢?”德夏吕斯先生回答道,一丝微笑牵动着嘴唇起伏波动起来。这是冷嘲热讽的微笑;但由于男爵生怕被人看到嘴里的一颗金牙,讥诮尚未出嘴便被唇刀抿碎了,形成的蜿蜒曲折的笑纹变成了莞尔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