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出版文学> 追忆似水年华10>第120章
在当时,斯万的逝世使我大为震惊。斯万死了!斯万在这个句子中并不只是一个简单的所有格的作用。我从此领会了独特的死亡,由命运派遣为斯万服务的死亡。因为我们说死是为了简化,然而有多少人就几乎有同样多的死亡。有些感官我们并不具备,这种官能使我们能够看见朝四面八方疾速奔跑的死神,命运之神把活跃的死神往这个人或那个人引过去。这些死神往往只有在两、三年之后才能完全从自己的工作中解放出来。飞奔的死神把癌症放入斯万的胁部,然后又跑开去干别的活,直到外科大夫动完手术时再重新回来,以便把癌症再次放进去。继而,人们从《高卢人报》中看到,斯万的健康令人不安,但是他的身体不适正在有效地恢复。于是,在咽气之前的几分钟,死神就象一个不会毁灭您而会照料您的修女前来倍伴您度过最后的时刻,用最后的光环为这个心脏已经停止跳动,身体永远冰凉的人加冕。正是死神的多样性,它们来回走动的神秘性,它们身上致命的披肩的色彩使报纸的字里行间具有某种引起如此强烈感受的东西:“我们非常遗憾地获悉,查理?斯万先生因患某种痛苦的疾病的后遗症于昨日在巴黎寓所逝世。作为巴黎人,他的思想备受重视,他在有选择的人际关系中始终忠诚可靠,为此也深孚众望,艺术文学界将一致对他的逝世表示哀悼,他对文学艺术高超精微的鉴赏力使他深受喜爱和欢迎。赛马俱乐部全体国人也对这位成员的逝世表示惋惜,他在俱乐部不仅资深而且驯马有方。他还是同盟联谊会和农业联谊会会员。前不久,他递交了王家街联谊会成员的辞呈。他的精神风貌以及他引人注目的声望却仍然在音乐绘画的大型活动中,尤其在艺术预展或开幕式上引起公众的兴趣,他甚至在极少出户的最后那几年仍旧是这些领域忠实的常客。丧礼即将举行,云云。”
从这一点来看,如果不是“有身分的人”没有名望,头衔会使尸体腐烂更快。毫无疑问,没有突出个性的人只能默默无闻,即使那人是于塞斯公爵。然而公爵这顶桂冠还会把各种因素聚集起来并保持一段时间,有如阿尔贝蒂娜喜欢吃的冰糕暂时保持好看的形状,而那些热衷于上流社会生活资产阶级人士一俟死去,他们的名字立即就会解体,“脱模”融化。
我们看到,德?盖尔芒特夫人谈到加蒂埃时把他当作德拉特雷穆瓦伊公爵的好朋友,当作一个在贵族圈子中备受推崇的人。对下一代人来说,加蒂埃变成了那么不定型的东西,以至把他归到于首饰商加蒂埃一类人还算抬高了他的身价,他可能会嘲笑那些无知的人竟然把他跟首饰商混淆起来!相反,斯万却是个具有出色的文化艺术个性的人;尽管他没有任何“作品”,他却有幸存留了一点时间。然而,亲爱的查理?斯万,我在年轻时对您了解甚少,而在您离坟墓不远时,因为那个也许被您看作小傻瓜的人已经把您作为他的一部小说的主人公,人们已经又开始谈论您了,也许您因此还会活下去。在迪索描绘王家街联谊会的阳台这幅画中,您在加里费、埃德蒙?德?波利尼亚克和圣莫里斯中间,人们在谈这幅画时之所以经常谈到您,那是因为人们看到,在斯万这个人物身上有您的某些特征。
再谈谈更普遍的事实,我曾经在德?盖尔芒特公爵夫人家里听见斯万本人谈到他的这种预期之中而又出乎意料的死,是在公爵夫人侄女举行宴会的那天晚上。一天晚上我浏览报纸时,他的讣告就象不合时宜地插进来的几行神秘的文字顿时吸引了我,我当时又重新体会到了同样的死亡独特而又扣人心弦的怪异性。这几行文字足以使一个活生生的人变成只能用姓名,用见诸文字的姓名,而且是突然间从阳世转到阴间的姓名来应答别人的人。正是这几行字使我仍然渴望进一步了解维尔迪兰从前居住过的地方,斯万当时还不光见诸于报纸上的几行文字,他那时经常和奥黛特在那个地方共进晚餐。还应该补充说(这使我为斯万之死悲哀的时间比为另一个人之死悲哀的时间更长,尽管去了解的动机与他的死亡的个别怪异性无关),我没有去看望希尔贝特,而我在德?盖尔芒特亲王夫人家却答应过斯万去看她,他没有把这条“别的理由”告诉我;在那天晚上,他暗示过这条理由,为此他还选择我作他与亲王交谈的知情人;上千个问题又涌现在我面前(犹如水泡从水底冒上来那样),我想就最不相干的主题问他:关于弗美尔,关于德?穆西先生,关于他本人,关于布歇的一张壁毯,关于贡布雷,毫无疑问,这些问题并不迫切,因为我已经把这些问题搁置再三,然而自从他封住了牙关不可能再答复之后,这些问题在我看来便显得至关重要了。
“噢,不,”布里肖又说,“斯万不是在这里遇到他未来的妻子的,至少他只是在最后的时刻,在局部摧毁了维尔迪兰夫人的第一个住处的那场灾难之后才来这里的。!
不幸的是,我惟恐在布里肖眼前展示在我看来似乎不合适的奢侈,因为这位大学教师没有奢侈的份儿,我急急忙忙走下小汽车,司机不明白我为了在布里肖发现我之前躲远点而飞快地对他说的话。结果是司机又走过来与我们攀谈,他问我是否要来接我;我赶忙对他说好吧,并为此对乘坐公共汽车到来的大学教师表示倍加尊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