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字条大概不是没用的。说真的,我根本不知道阿尔贝蒂娜在我认识她以后和之前做了什么。然而在她的谈话中(如果我对阿尔贝蒂娜提到这一点,她会说我听错了),某些前后矛盾之处,某些修正在我看来就象现行犯罪那样明白无误,但是用这些东西对付阿尔贝蒂娜却行不通,她经常象一个孩子那样进行欺诈,运用这种策略作突然纠正,每每使我的残忍攻击付诸东流,并且平息了事态。这些攻击对我来说是残忍的。她不是由于处心积虑,而是为了弥补她的冒失才使用这些有点象语法学家称之为错格或者我不知其名的句法上的突然变化。在谈论女人时,她信口说道:“我记得我最近,”突然间,在一个“十六分休止符”之后,“我”变成了“她”,这是她作为一个清白的漫步者发觉到而又根本没有付诸实施的东西。行动的主人并不是她。我真想准确地回忆句子的开头,以便让我自己来结束这句话,既然她退缩了。然而,由于我在期待句子结束,所以我很难记得句子的开头,也许是我那饶有兴趣的神情使她偏离了原意,我仍然焦虑地期待着她的真实思想,和她的真实记忆,不幸的是,我们情妇的一个谎言的开头就象我们自己的爱情或者一种志向的开头。这些开头正在形成、凝聚,而并没有被我们所注意。当人们想回忆自己是以何种方式开始爱上一个女人时,人们却已经在恋爱了;关于先前的梦,人们不会对自己说:那是一种恋爱的前奏,注意:这些梦惊人地向前推进,我们对此几乎没有觉察。同样,除了一些相对来说十分罕见的情况,这仅仅是为了叙述方便起见我才经常在这里把阿尔贝蒂娜的谎话与她(有关同一主题)最初的说法加以对比。这最初的说法,往往因为我看不到结尾,而且推测不出以后会有哪种前后矛盾的断言与其对应,故而它不知不觉地消失了,我的耳朵当然听到过,但是我没有将它从阿尔贝蒂娜的一连串话语中单独抽出来。后来,当我面对明显的谎言,或当我产生了某种惶惶不安的疑虑而打算进行回忆时;却是枉费心机,我的记忆没有及时得到通知;记忆以为保存副本是没有必要的。
我嘱咐弗朗索瓦丝在她让阿尔贝蒂娜离开大厅时打电话通知我,并且把阿尔贝蒂娜带回来,不管她是否乐意。“她要是不乐意回来见先生,那真做绝了。”弗朗索瓦丝回答。——“可我不知道她是否喜欢见我。”——“那她未免太忘恩负义了,”弗朗索瓦丝又说。对阿尔贝蒂娜的嫉羡折磨着她,正象多年前对我姨妈身边的欧拉莉的嫉羡折磨过她一样。弗朗索瓦丝不知道阿尔贝蒂娜在我身边的这种地位不是她寻求的,而是我一手造成的(出于自尊心,也为了激怒弗朗索瓦丝,我宁可对她保密),她对阿尔贝蒂娜的机灵既欣赏又嫌恶,她对其他佣人谈到阿尔贝蒂娜时称她为随心所欲地摆布我的“女戏子”、“女骗子”。她还不敢向阿尔贝蒂娜开战,只是对她和颜悦色,在我面前炫耀她在阿尔贝蒂娜与我的关系中为她出的力,心里却想对我说什么也无济于事,她什么目的也达不到,只有窥伺机会;一旦她在阿尔贝蒂娜的处境中发现一个破绽,她定会加以扩大,并且把我们彻底分开。“忘恩负义?
噢不,弗朗索瓦丝,我觉得忘恩负义的是我,您不知道她对我有多好。(装作被爱对我来说是那样的甜蜜!)快走吧。”——“我要跑了,马上跑。”
她女儿的影响开始稍微改变着弗朗索瓦丝的词汇。所有的语言就是由于增添了新的语汇而失去其纯洁性的。弗朗索瓦丝这种言语上的堕落(我熟悉她言语上的全盛时期),我对此也负有间接的责任。假如弗朗索瓦丝的女儿仅仅同她的母亲讲方言,那么她大概还不会使她母亲的传统语言蜕变为最低贱的行话,女儿从来没有摈弃这种方言,当她们俩在我身边时,如果她们之间有悄悄话要说,她们就在我的卧室中用方言讲,而不是关在厨房里交谈,讲方言是比关紧的门扉更不可逾越的一道屏障。我仅仅猜到母亲与女儿并不总是生活得很融洽,这一点我可以通过我能分辨的唯一一个词:“m′esasperate①”的频繁出现加以判断(除非这个令她们恼怒的家伙是我)。不幸的是,最不熟悉的语言最终也能学会,如果人们总听这种语言的话。我很遗憾这是方言,我终于懂得了这种方言,如果弗朗索瓦丝习惯于用波斯语表述的话,我大概也会学得同样好。当弗朗索瓦丝发现我的进步时,她加快了讲话的速度,她的女儿也一样,但是这无济于事。弗朗索瓦丝先是为我懂得方言而发愁,继而又为听到我讲方言而高兴。其实,这种高兴是一种嘲讽,因为尽管我的发音最终几乎和她一样,她仍然从我们俩的发音中找到了令她开心的巨大差别,她开始为自己再也没有看到故乡的人而感到遗憾,而许多年来,她从未想到过他们,据她说,她的乡亲们要是听到我讲一口如此蹩脚的方言定会捧腹大笑,她真想听听这笑声。仅仅这个念头就使她充满快乐和遗憾,她一一列举出这个或那个会笑出眼泪的农民。然而不管如何,任何喜悦都未能调和我懂得她们的方言而引起的悲哀,尽管我方言讲得很糟。当人们试图阻拦的那个人可以使用一把万能钥匙或者一把撬门铁棒时,钥匙就变得毫无用处了。既然方言变成了一道毫无价值的屏障,她便开始跟她的女儿讲法语,这种法语很快变成了近代法语。
①方言中“令我恼怒”的意思。
我已经穿戴完毕,弗朗索瓦丝还没有打来电话;不等电话就动身吗?然而谁知道她有没有找到阿尔贝蒂娜?谁知道阿尔贝蒂娜会不会在后台?还有,即使碰到弗朗索瓦丝,阿尔贝蒂娜是否愿意跟她回来?半个小时之后,电话铃响了,我的心中交织着希望与恐惧。那是一位电话员接过来的,一连串即刻飞来的声音给我送来了女接线员而不是弗朗索瓦丝的讲话,因为面对她父辈未见过的东西而感到的一种祖传的腼腆和忧伤使她宁可拜访传染病人也不去接近电话听筒。她在戏院后座的过道上找到了孤身一人的阿尔贝蒂娜,后者仅仅去通知安德烈说她不留下了,随即很快回到了弗朗索瓦丝那里。“她没有生气吗?噢!对不起!请您问一下这位夫人,那位小姐有没有生气……”——“这位夫人让我转告您,她没有生气,一点没有生气,恰恰相反,总而言之,即使她不高兴也看不出来。她们现在要去三区商店,两点钟回来。”我心里明白,两点钟意味着三点钟,因为现在已经两点多了。
第108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