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出版文学> 追忆似水年华10>第104章
因此我便对弗朗索瓦丝说,我想让人去采购点东西,如果那些常来取走或送回内衣、奶瓶或送面包的小姑娘中有谁来了的话,就叫她来我这里,弗朗索瓦丝是经常看这些姑娘办一些事情的。在这一点上我跟埃尔斯蒂尔相似,他不得不把自己关在工作室里,春天,他知道树林里开满了蝴蝶花,有几天,他真想去看一看,于是他就派自己的女门房为他买一束蝴蝶花,他把这一小束植物样品摆在桌子上,这样他眼前看到的就不是桌子,而是一整片覆盖丛林地面的植被,他从前在树林中见过成千上万条蜿蜒伸展的藤蔓从它们的蓝色尖顶弯曲而下,被花朵的引人遐想的清香包围的地方仿佛成了他工作室里的一块想象之地。
不要指望一个洗衣女工星期天会上这里来,至于那个送面包的女工,不巧的是她恰好在弗朗索瓦丝不在时摁响了门铃,她把细长形小面包留在楼梯平台上的篮子里就走掉了。水果女贩要很晚才来。有一回,我走进一家乳品店订购一块奶酪,我在那样年轻的女雇员中发现了一个真正不同凡响的女孩,她头发金黄、高挑的身材,虽然还未成年,她置身于其他送面包女工之中,似乎正带着一种十分高傲的姿态在幻想。我只是从远处看见过她,而且我匆匆而过,所以说不出她长得什么模样,只觉得她可能长得太快了,还有,她那一头羊毛般浓密的头发不大象人的毛发,倒更象一种脱离了平行晶冰的回纹或雕塑装饰。这就是我所发现的一切,还有瘦瘦的脸庞中间,那只线条极其突出的鼻子(这在一个孩子身上是罕见的)令人联想起小秃鹫的喙。再说,她的同伴们围在她的身边并不是妨碍我仔细打量她的唯一原因,还因为我拿不准初次见面以及随后我会在她身上引起什么样的情感,是不合群的高傲或嘲讽,还是她不久后会在她的女友们面前表示的轻蔑。我在一秒钟内所作的关于她的这些轮番假设加重了她周遭的难以捉摸的气氛,她便隐蔽在这种气氛里,就象天神隐避在被雷电震得颤动的雨云里。因为精神上的犹豫不定比眼睛的生理缺陷更能给准确的视觉印象造成困难。
在这个过份瘦弱,过份引人注目的少女身上,也许会被另一个人称为魅力的那种过份之处恰恰就是使我不快的东西,然而这种过份之处带来的后果仍然是妨碍我去发现乳品店其他少女的任何东西,当然更妨碍我回想起她们的任何东西,她的鹰钩鼻子,她那沉思、有个性、仿佛在判断的目光——竟然如此令人不快——就象一道使周围的景物变得阴沉的金色闪电,将其他年轻的乳品女工陷于黑夜之中。因此,关于我去乳品店订购一块奶酪的那一次造访,我只记得(如果可以用“记得”这个词的话,因为在一张看得如此不清楚以至近乎乌有的脸上,可以无数次地安一个不同的鼻子),我只记得这个使我感到不快的小女孩。这就足以成为一次恋爱的开端。然而我也可能忘记这个不同凡响的金发少女,而且不期望再次看见她,假使弗朗索瓦丝没有对我说,这个小女孩尽管十分顽皮却乖巧伶俐,她即将离开她的女主人,因为她太爱打扮,在街区欠了债,据说美是幸福的一种许诺。反过来,可能得到的乐趣也可以是美的一种开端。
我开始看妈妈的来信,透过她援引的德?赛维涅夫人的那几段话(“我的思念在贡布雷即使不完全悲观无望,它们至少蒙上了阴郁的色彩;我时时刻刻思念你;我祝福你;黄昏时分你有没有想过,你的健康,你的事务,你的远离,这一切会怎么样?”),我觉得我母亲讨厌看到阿尔贝蒂娜继续在我家住下去,讨厌看到我与她结婚的意图愈来愈坚定,尽管这意图当时还没向未婚妻透露。她没有更加直截了当地把她的这种想法告诉我,因为她唯恐我把她的来信到处乱放。还有,她在来信中责备我每收到她的信没有立即通知她,尽管这些指责十分含蓄:“你很清楚,德?赛维涅夫人说过:‘当人们远隔千里时,人们不再嘲笑以‘我收到您的来信’开头的信函。’”此外还有最使她不安的事,她声称对我的巨大开支感到恼火:“你所有的钱是怎么用的?你象查理?德?赛维涅那样不知道自己要什么,并且‘集二、三人于一身’,这已经够让我烦恼的了,但是你至少尽量不要象他那样花钱,别让我说你:他有本事花钱不露痕迹,不赌不玩却输得精光,付了钱而未偿清债务。”我刚刚看完妈妈的短信,弗朗索瓦丝就走回来对我说,她跟我提到过的那个有点过份大胆的送牛奶小姑娘正在她那里。“她完全可以替先生送信,买东西,如果路程不太远的话。先生就会看到,她看上去就象小红帽①。”弗朗索瓦丝找她去了,我听见领着小女孩的弗朗索瓦丝对她说:
“好了,你害怕是因为有条走廊,傻丫头,我还以为你不那么拘谨呢。要我拉着你的手吗?”弗朗索瓦丝正象那种希望别人象她自己一样敬重她的主人的能干而又诚实的女佣人那样,摆出一副威严的神情,名画师作品里的拉皮条的女人就有这种使她们显得高贵的威严神情,在这些女人旁边,情妇与情夫几乎变得微不足道。
①小红帽:法国童话《小红帽》中的女孩,常戴一顶红帽子。
埃尔斯蒂尔在打量那些蝴蝶花时,根本不必关心蝴蝶花的用途,送牛奶小女孩一进来就扰乱了我这个沉思者的平静,我一心只想让派她送信的谎言变得真实可信,我开始飞快地写了起来,几乎不敢正视她,以免露出为了看她而请她进来的马脚。她带有陌生人的那种魅力,在我看来,这种魅力是那种人们在妓院里能找到的,等待着您的漂亮姑娘所没有的。她既没有赤身裸体,也没有浓妆艳抹,然而是一位真正的送奶女工,是那种由于您没有时间接近而被您想象成十分美丽的姑娘;她有点属于那种永恒的欲望,永恒的生活遗憾,这股双重的潮流最终改变了方向,被引导到我们的身边。之所以说双重,那是因为虽然这关系到一个陌生人,在我们想象中,根据她的身高、她的匀称身材、她无动于衷的目光,她高傲的宁静,这应该是一个超凡的造物,另一方面,人们却希望这个女人有一技之长,使我们能够躲进她的那个世界,而一件独特的外衣使我们浪漫地认为那个世界与我们的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