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湖二集》三十四卷附《西湖秋色》一百韵,题“武林济川子清原甫纂”。每卷一篇,亦杂演古今事,而必与西湖相关。观其书名,当
有初集,然未见。前有湖海士序,称清原(8)为周子,尝作《西湖说》,余事未详。清康熙时有太学生周清原字浣初,然为武进人(《国子监
志》八十二《鹤征录》一);乾隆时有周吴字清原,钱塘人(《两浙輶轩录》二十三),而时代不相及,皆别一人也。其书亦以他事引出本文
,自名为“引子”。引子或多至三四,与他书稍不同;文亦流利,然好颂帝德,垂教训,又多愤言,则殆所谓“司命之厄我过甚而狐鼠之侮我
无端”(序述清原语)之所致矣。其假唐诗人戎昱(9)而发挥文士不得志之恨者如下:
……且说韩公部下一个官,姓戎名昱,为浙西刺史。
这戎昱有潘安之貌,子建之才,下笔惊人,千言立就,自恃有才,生性极是傲睨,看人不在眼里。但那时是离乱之世,重武不重文,若是
有数百斤力气,……不要说十八般武艺件件精通,就是晓得一两件的,……少不得也摸顶纱帽在头上戴戴。……马前喝道,前呼后拥,好不威
风气势,耀武扬威,何消得晓得“天地玄黄”四字。那戎昱自负才华,到这时节重武之时,却不道是大市里卖平天冠兼挑虎刺,这一种生意,
谁人来买,眼见得别人不作兴你了。你自负才华,却去吓谁?就是写得千百篇诗出,上不得阵,杀不得战,退不得虏,压不得贼,要他何用?
戎昱负了这个诗袋子,没处发卖,却被一个妓者收得。这妓者是谁?姓金名凤,年方一十九岁,容貌无双,善于歌舞,体性幽闲,再不喜那喧
哗之事,一心只爱的是那诗赋二字。他见了戎昱这个诗袋子,好生欢喜。戎昱正没处发卖,见金凤喜欢他这个诗袋子,便把这袋子抖将开来,
就象个开杂货店的,件件搬出。两个甚是相得,你贪我爱,再不相舍;从此金凤更不接客。正是:
悲莫悲兮生别离,乐莫乐兮新相知。
自此戎昱政事之暇,游于西湖之上,每每与金凤盘桓行乐。……(卷九《韩晋公人奁两赠》)
《醉醒石》(10)十五回,题“东鲁古狂生编辑”。所记惟李微化虎事在唐时,余悉明代,且及崇祯朝事,盖其时之作也。文笔颇刻露,
然以过于简炼,故平话习气,时复逼人;至于垂教诫,好评议,则尤甚于《西湖二集》。宋市人小说,虽亦间参训喻,然主意则在述市井间事
,用以娱心;及明人拟作末流,乃诰诫连篇,喧而夺主,且多艳称荣遇,回护士人,故形式仅存而精神与宋迥异矣。如第十四回记淮南莫翁以
女嫁苏秀才,久而女嫌苏贫,自求去,再醮为酒家妇。而苏即联捷成进士,荣归过酒家前,见女当垆,下轿揖之,女貌不动而心甚苦,又不堪
众人笑骂,遂自经死,即所谓大为寒士吐气者也。
……见柜边坐着一个端端正正袅袅婷婷妇人,却正是莫氏。苏进士见了道,“我且去见他一见,看他怎生待我。”叫住了轿,打著伞,穿
著公服,竟到店中。那店主人正在那厢数钱,穿著两截衣服,见个官来,躲了。那莫氏见下轿,已认得是苏进士了,却也不羞不恼,打著脸。
苏进士向前,恭恭敬敬的作上一揖。他道,“你做你的官,我卖我的酒。”身也不动。苏进士一笑而去。
覆水无收日,去妇无还时,
相逢但一笑,且为立迟迟。
我想莫氏之心岂能无动,但做了这绝性绝义的事,便做到满面欢容,欣然相接,讨不得个喜而复合;更做到含悲饮泣,牵衣自咎,料讨不
得个怜而复收,倒不如硬著,一束两开,倒也干净。他那心里,未尝不悔当时造次,总是无可奈何:移将上苑琳琅树,却作门前桃李花。
结末有论,以为“生前贻讥死后贻臭”,“是朱买臣妻子之后一人”。引论稍恕,科罪似在男子之“不安贫贱”者之下,然亦终不可宥云:
若论妇人,读文字,达道理甚少,如何能有大见解,大矜持?况且或至饥寒相逼,彼此相形,旁观嘲笑难堪,亲族炎凉难耐,抓不来榜上
一个名字,洒不去身上一件蓝皮,激不起一个惯淹蹇不遭际的夫婿,尽堪痛哭,如何叫他不要怨嗟。但“饿死事小失节事大”,眼睁睁这个穷
秀才尚活在,更去抱了一人,难道没有旦夕恩情?忒杀蔑去伦理!这朱买臣妻,所以贻笑千古。
第71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