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老衰——中国文化本来极富生趣,比任何社会有过之无不及,但无奈历史太久,传到来,生趣渐薄,此即所谓老衰了。譬如骑脚踏车,初学亟须用心费力左右照顾。习惯成熟,便抽出其中自觉心,而动作面械化。必要这样机械化,才腾出心力来向最高阶段用去,如骑在车上玩许多巧妙花样把戏等。社会亦复如是。常将许多合于需用之事,保留传习,成为习俗制度。自一面谈,这于社会生活极有方便,是很好。但另一面,又因其变得机械僵固,积重难返而不好。中国文化一无锢蔽之宗教,二无刚硬之法律,而极尽人情,蔚成礼俗,其社会的组织及秩序,原是极松软灵活的,然以日久慢慢机械化之故,其锢蔽不通竟不亚于宗教,其钢硬冷酷或有过于法律。民国七八年间新思潮起来,诅咒为”吃人的礼教“,正为此。举例言之,如一个为了要孝,一个为妇要贞,从原初亲切自发的行为而言,实为人类极高精神,谁亦不能非议,但后来社会上因其很合需要,就为人所奖励而传播发展,变为一种维持社会秩序手段了。原初精神意义浸失,而落于机械化形式化,枯无趣味。同时复变得顽固强硬,在社会上几乎不许商量,不许怀疑,不许稍微触犯。触犯了,社会就予以严厉之压迫制裁,此时一遇西洋新风气的启发,自非遭到厌弃反抗不可。厌弃就是因为领会不到它的意味,反抗就是不甘服这种强性压迫。假使在当初中国文化方兴,礼俗初成,意趣犹新,自觉未失,则断不会有此。所以其病完全在老衰这点上。
(三)不落实——西洋文化从身体出发,很合于现实。中国文化有些从心发出来,便不免理想多过事实,有不落实之病。何谓现实?何谓理想?现实不外两个字:一是利益之利,又一是力量之力。力量所以求得利益,利益所以培养力量。二者循环发展,可通为一。从身体出发者,所务正在此,是故西洋文化为现实之路。反之,若一发乎理性要求,而不照顾到此,那就是理想了。从心发出的中国文化——中国之社会人生——就恒不免这样。(1)(张东荪先生近着《民主主义与社会主义》一书第17页,有下面一段话:欧人自由主义开始于反抗不自由。例如英国1215年所谓”大宪章“亦仅立若干琐事,都是当时的实在情形。又1789年之”人权法典“,亦只是历举若干件君主侵犯议会的事情,以禁其再犯。我写到此,忽感觉中国的情形恰与西方相反。西方是从实际上把一件一件侵犯自由的事实打消了,顶回去了,然后乃实现抽象的自由之全义。中国自辛亥以来即是由在上者先自己宣布一抽象的自由宪法,而实际上却依然一件一件来破坏人民的自由。
张先生指点在西洋抽象之理念为后出,而中国恰与之相反,自然很对。其仅举辛亥以来为例,盖犹未悟西洋文化是从身体出发,而中国却从心发出来,一则从事到理,理念在后,一则从理到事,理念在先。彼此原来不同也。)慈孝仁义,最初皆不外一种理性要求,形着而为礼俗,仍不过示人以理想之所尚。然中国人竟尔以此为其社会组织秩序之所寄,缺乏明确之客观标准,此即其不落实之本。例如政治制度,在它即为其礼之一部。说它是专制与说它是民主,同样不恰当。它固不曾以民主为礼,又何曾以专制为礼?事实上亦许不免于专制,然而那非它本意。从其本意表现得很好之时,便具有高度之理性,不过不甚多见。前曾说中国社会秩序恒自尔维持,若无假乎强制之力,那确有其事,有非西洋社会所能梦见。但治世少而乱世多,像西欧国家可以近二百年无内乱者,又非我们所能梦见了。谈中国文化总不能以其乱世作代表,而要举其治道治世来说。但这样说,又嫌理想有余,事实不足。又我常说:中国之民主存于理(理念),西洋之民主存于势(形势)。存于理者,其理虽见,其势未成,纵然高明,不能落实。存于势者,其势既成,其理斯显,虽或了无深义,却较稳实。这就为西洋是从现实(利与力)中发展出理性来的,而中国人却讳言力,耻言利,利与力均不得其发展。离现实而逞理想。卒之,理想自理想,现实自现实,终古为一不落实的文化。
(四)落于消极亦再没有前途——与其不落实之病相连者,尚有一病,就是落于消极。政治为力之事,然而不独为力之事,没有一点理性是不行的。经济为利之事,然而不独为利之事,亦恒必有理性在其间。总之,凡是人的事缺不了理性,只是理性多少问题。人类文化渐高,原是利、力、理三者循环并进,然人的理性日启,则利与力的地位随以递降,这是一面。又一面,利发达了,人之所需无不给,则利亦不足重;力发达了,人人有力,则亦难以力服人。末后经济上完成社会主义,政治上完成民主主义,那便是利、力、理三者同增并富,而理性居于最高,以决定一切。西洋循现实之路以进,自能渐次达此一境,其文化都是积极的。中国理性早启,以普其利于伦理而经济不发达——经济消极,失其应有之发展进步;以隐其力于伦理而政治不发达——政治消极,失其应有之发展进步。它似乎是积极于理,而不积极于利与力,然理固不能舍利与力而有什么表现。卒之,理亦同一无从而积极,只有敷衍现状,一切远大理想均不能不放弃。中国文化多见有消极气味者以此。同时,它亦再没有什么前途。
(五)暖昧而不明爽——以中国文化与其他文化(类如西洋文化)——相对照,令人特有”看不清楚“”疑莫能明“之感。例如在宗教问题上,西洋有宗教,是很明白的,中国却像有,又像缺乏,又像很多。又如在自由问题上,西洋人古时没有自由就是没有自由,近世以来有自由就是有自由,明朗而确实。中国人于此,既像有,又像没有,又像自由太多。其他如:是国家,非国家?有阶级,无阶级?是封建,非封建?是宗法,非宗法?民主不民主?……一切一切在西洋皆易得辨认,而在中国则任何一问题可累数十百万言而讨论不完。这一面是其内容至高与至低混杂而并存,一面是其历史时进又时退往复而不定。盖暖昧不明之病与其一成不变之局,原为一事而不可分。
第十四章结论一讨究特征之总结第一章列举中国文化十四特征,经过许多讨究到现在,约可结束。归根结蒂,一切一切,总不外理性早启文化早熟一个问题而已。兹就各章所论究,贯串起来以明之。
(一)很显然地,其中第十二特征所谓”无兵的文化“,是源于第十一特征”不像国家“而来。第九章具有解答,可不烦多论。
(二)而中国之所以不像国家,则为其融国家于社会了——此亦见第九章。设更问其如何竟可把国家消融于社会呢?第一层是因为:家族生活与集团生活同为最早人群所固有,而中国人浸浸家族生活偏胜,与西洋人之集团生活偏胜者,恰各走一路。从集团生活一路走去,即成国家;从家族生活一路走去,却只是社会。第三第四两章即系论证此议。然而其社会生活若仅止于为一种家族生活,或其社会不外一家族本位的社会,则既不能强,尤不能大,缺点甚多,必将无以自存于竞争之世。换言之,在于演淘汰中最能见优胜者应该是强且大之集团。中国人缺乏集团生活不难,难在其缺乏集团组织而竟能长久存活,不被淘汰。相反地,他并且能有极大之发展。此诚何故?于是继第一层之后,就要说出第二层。第二层是因为,理性早启,周孔教化发生,使古代一般之宗法制度转化为吾人特有之伦理组织,以伦理本位代替家族本位。伦理始于家族,而不止于家族,规模宏远,意识超旷,精神大为提高。家族本位社会是不能存在到今天的,伦理本位社会却前途远大得很。凡此均详见于第五、六两章。然中国与西洋分途虽早,而在早期还不能分得甚明。周孔教化发生于封建之世,那时还像国家。战国七雄一面更像国家,却一面亦正是国家要被消融之始。必到周孔教化收功结果之时,封建既已解消,阶级化为职业,国家永被涵容于社会。此看第八第九两章可以晓得。
(三)就在解答中国所以不像国家之时,便亦同时解答了中国人的家之所以重要——第七特征。盖正唯其是从家人父子兄弟之情放大以成伦理社会,所以不成阶级统治之地缘国家。又正唯其缺乏集团组织以为其生活之所依靠,乃不得不依靠于伦理作始之家族亲戚。除上面所说几章外,其在前之第二章在后之第十章亦皆所以解答此问题,参看自得。
第78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