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般国家莫非阶级统治;其实,亦只有阶级才能说到统治。在中国看不到统治阶级,而只见有一个统治者。然一个人实在是统治不来的。小局面已甚难,越大越不可想象。你试想想看:偌大中国,面积人口直比于全欧洲,一个人怎样去统治呢?他至多不过是统治的一象征,没有法子真统治。两千年来,常常只是一种消极相安之局,初未尝举积极统治之实。中国国家早已轶出一般国家类型,并自有其特殊之政治制度。凡此容当详论于后。这里要点出的,是政治上统治被统治之两面没有形成,与其经济上剥削被剥削之两面没有形成,恰相一致;其社会阶级之不存在,因互证而益明。本来是阶级之“卿、大夫、士”,战国以后阶级性渐失,变成后世之读书人和官吏,而职业化了。他们亦如农工商其他各行业一样,在社会构造中有其职司专务,为一项不可少之成分。此观于士农工商四民之并列,及“禄以代耕”之古语,均足为其证明。古时孟子对于“治人”、“治于人”之所以分,绝不说人生来有贵贱阶级,而引证“百工之事固不可耕且为”之社会分工原理。可见此种职业化之倾向,观念上早有其根,所以发展起来甚易。日本关荣吉论文化有其时代性,复有其国民性,政事之由阶级而变到职业,关系于文化之时代性;然如中国此风气之早开,却是文化之国民性了。
我们当然不能说旧日中国是平等无阶级的社会,但却不妨说它阶级不存在。这就为:一、独立生产者之大量存在。此即自耕农、自有生产工具之手艺工人、家庭工业等等。各人作各人的工,各人吃各人的饭。试与英国人百分之九十为工资劳动者,而百分之四为雇主者相对照,便知其是何等不同。
二、在经济上,土地和资本皆分散而不甚集中,尤其是常在流动转变,绝未固定地垄断于一部分人之手。然在英国则集中在那百分之四的人手中,殆难免于固定。
三、政治上之机会亦是开放的。科举考试且注意给予各地方以较均平之机会。功勋虽可荫子,影响绝少,政治地位未尝固定地垄断于一部分人之手。今虽无统计数字可资证明,推度尚较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之英国情形为好。英国虽则选举权逐步开放,政治机会力求均等;然据调查其1905年以上半个世纪的情形(1)(此参取英人所着《苏联的民主》第319—334页所述,书为邹韬奋译,生活书店出版。),内阁首相及各大臣、外交官、军官、法官、主教、银行铁路总理等,约百分之七十五还是某些世家出身。他们几乎常出自十一间“公立学校”和牛津、剑桥两大学。名为“公立学校”,其实为私人收费很重的学校。普通人进不去,而却为某一些家庭祖孙世代读书之地。
所以近代英国是阶级对立的社会,而旧日中国却不是。此全得力于其形势分散而上下流通。说它阶级不存在,却不是其间就没有剥削,没有统治。无剥削即无文化,其理已说于前。人类平等无阶级社会尚未出现,安得而无剥削无统治?所不同处,就在一则集中而不免固定,一则分散而相当流动。为了表明社会构造上这种两相反之趋向,我们用“职业分途”一词来代表后者,以别于前之“阶级对立”。
于此,有两层意思要申明:一、如上所说未构成阶级,自是中国社会之特殊性;而阶级之形成于社会间,则是人类社会之一般性。中国其势亦不能尽失其一般性。故其形成阶级之趋势,二千年间不绝于历史。同时,其特殊性亦不断发扬。二者迭为消长,表见为往复之象,而未能从一面发展去。
二、虽未能作一面发展,然其特殊性彰彰具在,岂可否认?凡不能指明其特殊性而第从其一般性以为说者,不为知中国。我于不否认其一般性之中,而指出其特殊性,盖所以使人认识中国。
在第一章中,曾提到一句笑话:“若西洋是德谟克拉西,则中国为德谟克拉东。”在近代英国——这是西洋之代表——其社会及政治,信乎富有民主精神民主气息;但旧日中国亦有其民主精神民主气息。他且待详于后,即此缺乏阶级讵非一证?若指摘中国,以为不足;则如上所作中英社会之比较,正可以严重地指摘英国。所以只可说彼此表见不同,互有短长。亦犹之英国与苏联,此重在政治上之民主,彼重在经济上之民主,各有其造诣,不必执此以非彼也。
第九章中国是否一国家一中国之不像国家第一章列举中国文化特征,曾以中国不属一般国家类型,列为其中之一(第十一特征)。中国何以会这样特殊,这就为一般国家都是阶级统治;而中国却趋向职业分途,缺乏阶级对立,现在就这问题一为申论。
中国之不像国家,第一可从其缺少国家应有之功能见之。此即从来中国政治上所表见之消极无为。历代相传,“不扰民”是其最大信条;“政简刑清”是其最高理想。富有实际从政经验,且卓着政绩如明代之吕新吾先生(坤),在其所着《治道篇》上说:为政之道,以不扰为安,以不取为与,以不害为利,以行所无事为兴废除弊。(见《呻吟语》)
第49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