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出版文学> 中国名著十二楼>第51章
只见:柴关紧密,竹径迂徐。篱开新种之花,地扫旋收之叶。
数椽茅屋,外观最朴而内实精工,不竟是农家结构;一带梅窗,远视极粗而近多美丽,有似乎墨客经营。若非陶处士之新居,定是林山人之别业。
众人拽了呆叟走进这个村落,少不得各致寒暄,叙过一番契阔,就问他致祸之由。呆叟把以前被劫的情形、此时受枉的来历,细细说了一遍。
众人甚是惊讶,又问他:“此时此际,该作什么商量?”
呆叟道:“我于心无愧,见了县尊,不过据理直说,难道他好不分曲直就以刑罚相加不成?”众人都道:“使不得!你窝盗是假,受赃是实,万一审将出来,倒有许多不便。我们与你相处多年,义关休戚,没有坐视之理。昨日闻得此说,就要出去解纷,一来因你相隔甚远,不知来历,见了县父母难以措辞;二来因你无故入山,满城的人都有些疑惑。说你踪迹可疑;近日又有此说,一发难于分解,就与县父母说了,他也未必释然。所以定要屈你回来,自己暴白一暴白。如今没有别说,县中的事是我们一力担当,代你去说,可以不必见官。只是一件:你从今以后,再到乡间去不得了。这一所住宅也是个有趣的朋友起在这边避俗的,房屋虽已造完,主人还在城中,不曾搬移得出。待我们央人去说,叫他做个仗义之人,把此房让你居住,造屋之费,待你陆续还他。既不必走入市井,使人唤你做‘冯妇’;又不用逃归乡曲,使人疑你做窝家,岂不是个两全之法?”
呆叟道:“讲便讲得极是,我自受三番横祸,几次奇惊,把些小家资都已费尽,这所房子住便住了,叫把什么屋价还他?况且居乡之人全以耕种为事,这负郭之田比不得穷乡的瘠土,其价甚昂,莫说空拳赤手不能骤得,就是有了钱钞,也容易买他不来。无田可耕,就是有房可住也过不得日子,叫把什么聊生?”殷太史与众人道:“且住下了替你慢慢地商量,决不使你失所就是。”说完之后,众人都别了进城。独有殷太史一个宿在城外,与他抵足而眠,说:“自兄去后,使我有过不闻,不知这一年半载之中做差了多少大事。从今以后,求你刻刻提撕,时时警觉,免使我结怨于桑梓,遗祸于子孙。”又把他去之后追想药石之言,就以“闻过”二字题作楼名以示警戒的话说了一遍。呆叟甚是叹服,道他:“虚衷若此,何虑谠言之不至?只怕葑菲之见无益于人,徒自增其狂悖耳。”两个隔绝年余,一旦会合,虽不比他乡遇故,却也是久旱逢甘。这一夜的绸缪缱绻,自不待说。
但不知讼事如何,可能就结?且等他睡过一晚,再作商量。
呆叟与殷太史二人抵足睡了一夜。次日起来,殷太史也进城料理,只留呆叟一人住在外面,替人看守山庄。呆叟又在山庄里面周围踱了一回,见他果然造得中款,朴素之中又带精雅,恰好是个儒者为农的住处。心上思量道:“他费了一片苦心,造成这块乐地,为什么自己不住,倒肯让与别人?况且卒急之间又没有房价到手,这样呆事,料想没人肯做。众人的言语都是些好看话儿,落得不要痴想。”正在疑虑之间,忽有一人走到,说是本县的差人,又不是昨日那两个。呆叟只道乡绅说了,县尊不听,依旧添差来捉他,心上甚是惊恐。及至仔细一认,竟有些面善。原来不是别个,就是去年签着里役、知县差他下乡唤呆叟去递认状的。呆叟与他相见过了,就问:“差公到此,有何见教?”那人答应道:“去年为里役之事,蒙相公托我夤缘,交付白银一百两。后来改签别人,是本官自己的意思,并不曾破费分文。小人只说自家命好,撞着了太岁,所以留在身边,不曾送来返璧。起先还说相公住得远,一时不进城来,这主银子没有对会处,落得隐瞒下来。如今闻得你为事之后,依旧要做城里人,不做乡下人了,万一查访出来,不好意思。所以不待取讨,预先送出来奉偿,还觉得有些体面。这是一百两银子,原封未动,请相公收了。”
呆叟听见这些话,惊诧不已,说:“银子不用,改签别人,也是你的造化,自然该受的。为什么过了一年有余又送来还我?”
再三推却,只不肯收。那人不由情愿,塞在他手中,说了一声“得罪”,竟自去了。
呆叟惊诧不过,说:“衙役之内那有这样好人?或者是我否极泰来,该在这边居住,所以天公要成就我,特地把失去之物都取来付还,以助买屋之费,也未可知。”正在这边惊喜,不想又有扣门之声,说:“几个故人要会。”及至放他进来,瞥面一见,几乎把人惊死!你说是些什么人?原来就是半年之前明火执杖拥进门来打劫他家私的强盗!自古道“仇人相见,分外眼明”,哪有认不出的道理?呆叟一见,心胆俱惊,又不知是官府押来取他,又不知是私自逃出监门寻到这边来躲避?
满肚猜疑,只是讲不出口。只见那几个好汉不慌不忙对他拱拱手,道:“顾相公,一向不见,你还认得我们么?”呆叟兢兢栗栗抖做一团,只推认他不得。那些好汉道:“岂有认不得之理?老实对你说罢,我们今日之来,只有好心,并无歹意,劝你不要惊慌。那一日上门打劫,原不知高姓大名,只说是山野之间一个鄙吝不堪的财主,所以不分皂白,把府上的财物尽数卷来。后来有几个弟兄被官府拿去,也还不识好歹,信口乱扳,以致有出票拘拿之事。我们虽是同伙,还喜得不曾拿获,都立在就近之处打点衙门。方才听得人讲,都道出票拿来的人是一位避世逃名的隐士,现停在某处地方。我们知道,甚是懊侮。岂有遇着这等高人不加资助反行劫掠之理?所以如飞赶到这边,一来谢罪,二来把原物送还。恕我辈是粗卤强人,有眼不识贤士,请把原物收下,我们要告别了。”说到这一声,就不等回言,把几个包袱丢在他面前,大家挥手出门,不知去向。
呆叟看了这些光景,一发愁上加愁,虑中生虑,说:“他目下虽然漏网,少不得官法如炉,终有一日拿着。我与他见此一面,又是极大的嫌疑了。况且这些赃物原是失去的东西,岂有不经官府、不递认状、倒在强盗手中私自领回之理?万一现在拿着的又在官府面前招出这主赃物,官府查究起来,我还是呈送到官的是,隐匿下来的是?”想到这个地步,真是千难万难,左想一回又不是,右想一回又不是,只得闭上柴门,束手而坐。
正在没摆布的时节,只听得几下锣响,又有一片吆喝之声,知道是官府经过。呆叟原系罪人,又增出许多形迹,听见这些响动,好不惊慌,惟恐有人闯进门来,攻其不意。要想把赃物藏过一边,怎奈人生地不熟,不知哪一个去处可以掩藏。正在东张西望的时节,忽听得捶门之声如同霹雳,锣声敲到门前,又忽然住了,不知为什么缘故。欲待不开,又恐怕抵挡不住;欲待要开,怎奈几个包袱摆在面前,万一官府进来,只当是自具供招、亲投罪状、买一个强盗窝家认到身上来做了,如何使得?急得大汗如流,心头突突地乱跳。又听得敲门之人高声喊道:“老爷来拜顾相公,快些开门,接了帖子进去!”呆叟听见这句话,一发疑心,说:“我是犯罪之人,不行捕捉也够了,岂有问官倒写名帖上门来拜犯人之理?此语一发荒唐,总是凶多吉少!料想支撑不住,落得开门见他。”谁想拔开门拴,果然有个侍弟帖子塞进门来。那投帖之人又说:“老爷亲自到门,就要下轿了,快些出来迎接。”呆叟见过名帖,就把十分愁担放下七分,料他定有好意,不是什么机谋,就整顿衣冠,出去接见。县尊走下轿子,对着呆叟道:“这位就是顾兄么?”呆叟道:“晚生就是。”县尊道;“渴慕久矣,今日才得识荆。”
就与他挽手而进。行至中堂,呆叟说是“犯罪之人,不敢作揖”,要行长跪之礼。县尊一把扯住,说:“小弟惑于人言,唐突吾兄两次,甚是不安,今日特来谢过。兄乃世外高人,何罪之有?”呆叟也谦逊几句,回答了他。两个才行抗礼。
县尊坐定之后,就说:“吾兄的才品,近来不可多得,小弟钦服久矣。两番得罪,实是有为而然,日后自明,此时不烦细说。方才会着诸位令亲,说吾兄有徙居负郭之意,若果能如此,就可以朝夕领教,不作蒹葭白露之思了。但不知可曾决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