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钱禄在京候选,巧巧江都刺史任亡,王云代他力荐,圣上喜允,就点为扬州刺史,刻日起程赴任。钱禄谢过圣恩,又谢别了王云并众同年,起程南下,命大船在后缓行,自坐小舟,先往江都私行察访民情。一日行到陈家院前,龟子认是嫖客,忙忙的道:“请相公里面奉茶。”钱禄晓得是个大院,遂走到里面,见多少妖烧脂粉的女子上前来,你扯我拽,奉茶的奉茶,甚为熟识,怪不得富家子弟迷恋其中。钱禄坐下,问长问短,讲了一会儿。少顷,鸨儿出来,见了钱禄,便问道:“相公尊姓大名?贵处是那里?”钱禄不便说出真名实姓,遂说假姓名道:“我姓赵名和,浙省人氏。”鸨儿道:“有何贵干到敝府来?”钱禄道:“一则到此置些货物,二来久慕青楼名地,故来一访。”鸨儿听说是买货客商,就满面堆下笑来,道:“赵相公,老妪这里粉头也有几个,听凭相公选爱。”正说话之间,隐隐听得哭声,甚是惨凄,遂问鸨儿道:“缘何有悲泣之声?”鸨儿答道:“实不瞒相公说,近日因新买了一个粉头,倒有几分姿色。不料这丫头性僻,不依我院中形景,不肯接客,终日啼哭。今相公到此,或者有些缘分,梳笼了我这女儿罢。”钱禄道:“他宁死不从,何以使得?”又想道:“其女必然良家之女,埋没烟花,待我去看来。”遂向鸨儿道:“妈妈,可带小生一见如何?”鸨儿闻言喜道:“老妪是乐从,但是这丫头见了人就要寻死拼命,除非相公一人自去。若见相公这样风流品格,看上了也不可知。”钱禄依言,鸨儿引路到厢楼前,叫了这几个做伴的下来,钱禄自己度上楼去。只因钱禄这一会绣珠,有分教:贼子无边之祸,青衣万分之缘。正是:
祸福无门本自招,苍天数定岂相饶。
他年义女成连理,不负青衣身赴潮。
毕竟钱禄来看绣珠,怎生说话,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四回香闺内花神梦兆锦堂前桂子双生
词云:
林泉锦绣情多少,才子精,佳人妙。牡丹芍药齐开了,有花神琼瑶表。天锡降麟儿双巧,画堂庆歌宴风标。遣情是白云花,朝日处,家乡好。
右调《迎春乐》
话说钱禄上楼来,见那女子哭得蓬头垢面,眼都肿了。绣珠见有人来,更加哭得凶些。钱禄道:“小娘子不必悲伤,小生非因风月而至,是意闲游到此。适闻小娘子悲苦之声,谅非甘情落于风尘之意,这还是你父母将汝卖在此间的,还是被人拐骗?可细剖一言,吾当拔汝水火。”绣珠初还认是诱他,后来见钱禄说话正道,就住了哭,偷眼看钱禄好象故乡音说话,谅是好人,遂低声说道:“承相公垂问,妾当直告:奴本是武林吴府中的侍婢。”又将同夫人、小姐上京被动,自己投江之由说了一遍。钱禄惊道:“原来就是吴文勋年伯家的姐姐!”绣珠见有年伯之称,心又少安,遂问道:“相公尊姓?何以认得家老爷?”钱禄道:“小生也是武林人氏,姓钱,表字春山,与你家老爷是年伯侄。我常在汝家府中出入,原来未曾见过,所以就不认得。”绣珠道:“原来是钱相公,贱婢只闻其名,也未识荆。”钱禄道:“这也罢了。只是汝因何得到此地?”绣珠道:“投江得蒙老渔救养,所拜老渔为父,只道栖身再访夫人、小姐,不期一旦祸起萧墙。是日忽见一只船来,说是王老爷同小姐衣锦还乡,船过京口,来访寻妾,说来底里投机。妾思小姐心重,一时被惑,不等渔父来就过他舟,望江都进发,那时已知落计,悔之无及,未识强盗是何人,将妾卖与院中。钱相公既同家老爷是年家,须看年家之谊,望救小婢子出水火之中,小婢子则衔恩不尽。”说罢就跪于楼板上,钱禄忙扶起道:“姐姐少待一日,等小生脱汝水人之难。”绣珠见钱禄允救他出火坑,满心欢喜。
鸨儿见客人上楼去,绣珠也不啼哭了,但听得唧唧哝哝,笑道:“我说这贱人是装腔,今日见了好老公,一般样不做声了。”钱禄遂走下楼来,鸨儿道:“相公,我这女儿可中相公之意?”钱禄道:“这女子乃与小生同乡,故在楼上讲了一会。但不知是何人卖与你们的?”龟子走来说道:“此女子是两个京口人卖与我们的。这两个人我也认得,他在京口西门开古玩店铺,他原籍也是武林,前日纸上却写的姓吴,不知可是他真姓?往上亦有鬼名鬼姓,这也难以为真。”你道龟子何以肯说真话?因绣珠不肯接客,见钱禄说是同乡,来问根由,巴不得要他赎去,就出脱了银子,好再买粉头。若是赚钱的货,请他也不说实话。钱禄听龟子讲完,竟自回到寓所,细想他二人晓得吴府根由,必然有因。又想了想道:“是了,去岁京中臧氏事败,有恶棍刁、白二人逃回南来,谅情是他二人又在此为恶,待到任之后,拿他来正法。”
却说长接衙役迎接新任太爷,访得太爷先已到府私行,众役亦回来伺候。钱禄已知船到码头,遂至舟中。少停,众属员俱来迎接。钱禄就吩咐到衙门相见,遂坐轿到了府衙。次日行香拜庙,拜了众缙绅已毕,方才放告。钱禄到任后治民有道,真正公庭无争,百姓皆安。
却说这绣珠在院中眼巴巴的望钱禄来赎身,谁知一去杳无音信,叹道:“男子汉的心肠,那里论得,不过一时高兴之谭,那还记得这等闲事。”又想道:“奴亦好痴也,他是个过客,我如何认起真来?”惟有悲哭而已。鸨儿每日来絮絮叨叨,打打骂骂的,料无出头的日子,不如一死,也落个干净身子,正在那里思无头绪,不觉就朦胧睡去,只见一轮皓月当窗,少顷,祥云缭绕,现出两个仙姬,冉冉而来,道:“姐姐休寻短见,不日有人来救你出火坑,汝后来还有好处。慎之慎之!”说罢,将绣珠一推,绣珠惊出一身冷汗,乃是南柯一梦,细想梦中之言,句句在意,道:“我不日就脱离火坑,还言后有好日,但愿依得梦中也好。”自己暗疑暗想下尽,后来绣珠所生的二女,就是梦中这二姬降生。
且说钱禄逐日未免有些公事,一日想起院中绣珠之事,道:“几乎忘怀了这桩事情,岂不被这女子说我言而无信?”即刻坐轿到陈家院来,众衙役摸头不着,遂吆吆喝喝,来到陈家院前。龟子见太爷到院中来,活不唬煞,心中怀着鬼胎。钱禄到院中坐定,叫带龟子上来,左右将龟子带到,跪在面前。钱禄道:“你就是院中当家的么?”龟子道:“小人正是。”“汝院中有多少粉头?细细报来。”这龟子抬头一看,见太爷就是日前在院中游玩的客人,心上着了些忙,连一句话也回不出了。左右喝道:“太爷问你,怎么不讲上来?”龟子歇了一会才说道:“太爷……太爷,小人……小人家只……只……只有四五个粉……粉……粉头。”钱禄道:“本府不来难为你,休得害怕,好好的讲来。你新买镇江人那个女子,原身价多少?”龟子闻言,方定了神道:“太爷若要这女子,小人不要身价。”钱禄道:“本府那里白要你的人,不过与他赎身。”遂着门人取出白银,问龟子原价多少,龟子道:“买得纹银一百二十两,如今听凭太爷。”钱禄命照数还他。龟子收去,即将小轿先抬绣珠进衙内,钱禄当下批了广捕文书,即差捕役带龟子做眼,到京口速拿拐卖女子的两个拐子。公差领命,同龟子过江去拿人。
钱禄回至私衙,绣珠拜谢道:“贱婢蒙老爷救拔之恩。虽婢子身安,未知家老爷与夫人、小姐在那里?敢问钱老爷可晓得?”钱禄道:“你家老爷与夫人、小姐俱已在京中,小姐与王年兄已结花烛。”绣珠闻言喜道:“谢天谢地!只道小姐已落强人之手,谁知原归好处!贱婢欲往京中,何由得便?”钱禄道:“汝一孤身女子,怎生去得?目今王年兄有二姬之美,谅不属意于汝。据下官论来。汝年已不小,尚未得逢爱婿,下官年交三十,尚少于嗣,意欲将汝纳爱任上,未知姐姐意下如何?”绣珠道:“王老爷在京中,又赘谁家为婿么?”钱禄遂将王云细底说了一遍。绣珠听罢,自己沉思道:“王云美有二人,纵然分爱,亦未必舒心。目今现成一个黄堂夫人,岂为轻我?”钱禄见绣珠沉吟不语,又问了绣珠,绣珠道:“蒙老爷不弃下贱,只恐有辱。但是未曾请命于王老爷与小姐,虽则侍奉老爷,他日小姐知之,责其非礼。”钱禄道:“汝为一婢女,尚知大义,可敬可敬!今送汝暂居尼庵,待下官修书至京,候王年兄示下见允,那时娶汝回衙何如?”绣珠道:“若如此,贱婢则沐恩无赧。”钱禄遂将绣珠送到尼庵去讫。
去说公差到京口,龟子已见二人在店内,指与公差,竟走进去将他二人锁了起来。白从、刁奉惊问道:“你们是那里来的公差,不问情由,擅自拿人?”公差道,“我们是扬州府太爷差来的,连我们也摸不着,现有捕批在此。”二人见捕批,是拐女事发,无言可对。公差将他店内玩器取了两担,叫人挑了上船,过江而来。次早,钱禄坐堂,公差带到二人,禀道:“犯人拿到,请老爷消牌。”钱禄叫带上来,左右将二人提上堂来跪下,钱禄一看,正是白从、刁奉,遂将怒其一拍,道:“你这两个恶棍奴才,拐骗人家女子,卖良为娼。渔舟之女可是你两个拐来卖与陈家院的么?”白从道:“青天太老爷,小的们那敢做这犯法的事?想是仇人暗害,求太老爷明镜万里。”钱禄道:“好刁奴才,你且抬起头来,认我一认!”二人抬头一看,认得是钱禄,唬得魄散魂消,只得哀求道:“小人们却没有拐人家女子,求太老爷看同乡分上,饶了小人们,愿太老爷万代公侯。”钱禄冷笑道:“好个看同乡分上!明明拐骗渔舟女子,尚要口硬。本府想你在臧氏门下狐假虎威,今日也是恶贯满盈,才犯在本府手里,也除得民间一害。”命左右:“与我拶起来!”两边役人一齐动手,他二人想来难赖,怕受大刑,只得一一招认,钱禄摸签掼下,每人四十,打得二人皮开肉绽,吩咐收监。钱禄退堂。可怜刁、白二人禁于监内,无人送饭,受尽苦楚,后来断了狱食,活活的饿死在监中。正是:
浩浩青天不可欺,瞒心岂少鬼神知。
苟求可惜空成计,今日无常也算迟。
却说王云在京为官清正,圣上甚是喜爱,屡次上回乡之本,只是不准,惟在府中同二美朝夕一觞一韵,月下花前,极享人间之胜。一日正闭在府,家人传进书来,却是扬州钱禄的来书。王云拆开看书道:
弟钱禄顿首致书于
第43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