滕武来至前厅,请出陈洪来道:“参谋,有件奇事。”陈洪问道:“大王,有何奇事?小将愿闻。”滕武道:“昨日已将小女许配参谋,不期小女今早竟投池死了。”陈洪吃惊道:“公主竟投池自尽了?”滕武道:“正是。”陈洪道:“公主擅自丧身,内中必有隐情,问近侍便知分晓。”滕武道:“俺也是这等想。适在后园,将婢女香珠考打了一番,他不肯招认,如何是好?”陈洪道:“明日再考问,婢子必有原由。”滕武道:“参谋言之有理。”陈洪道:“请教大王,寨内又没夫人,这位公主是何人所生?”滕武道:“参谋有所不知,这英娘原不是俺家所生,是先大王遗下,拜俺为父,一向与他择婿,未曾得一才士。后来先大王临终,又吩咐俺家与他择一佳婿。向年有个秀才,被喽罗劫上山来,却是俺同乡,俺欲赘与英娘为婿,谁知这书生倒坚执不从。俺留他在山寨中权为记室,也是逼留其心。英娘这女子姿慧过人,或者他二人后来以才爱才,各相有约,亦未可知。”陈洪道:“这书生后来怎样了?”滕武道:“后来是重阳佳节,採猎北山,俺请王生同去,是日他托病不起,待俺去后,他就逃下山去了。近日得遇参谋,可称快婿,不料这丫头是何故寻此短见?又不知是藏在何方?岂非作怪!”陈洪道:“大王,只怕公主之变,还因这秀士之故。明日再问香珠,便知分晓。”当日二人议论不题。
次日,滕武又吊出香珠来审问,喝道:“贱婢!实招上来,免动非刑!”香珠哭道:“大王好没来由,叫贱婢说甚么来?”滕武道:“俺旦问你,那年王生在山,可曾与英娘私通么?”香珠道:“大王此言差矣!向年大王要将小姐配与王生,王生坚辞不从,岂有私通之事?”滕武见女说来有理,顿口无言。陈洪在旁道:“大王不必问他去事,只问昨日之事便了。”滕武遂怒道:“贱婢奴才,莫是你将小姐谋死了,造言说谎?”香珠道:“大王不要冤屈贱婢,小姐待我恩厚如山,情同姊妹,又无冤仇夙恨,为何害起小姐来?贱婢无小姐也难度日,到求大王打死贱婢也罢。”滕武冷笑道:“好句话儿!你是阻我不打,若不打这贱人,你如何肯招!叫左右与俺打这贱人三十,看你招不招!”喽罗们将香珠拖下去,打了三十棍,可怜姣怯身躯,打得皮开肉绽,死去还魂。滕武问道:“可招么?”香珠哭道:“大王纵然打死贱婢,也无得甚么招。”滕武恐香珠受刑不起,仍叫监下。
如是四五日,香珠受刑不过,几欲自尽,恐怕死后又起风波,知觉了恐去追赶小姐,故此迟延。今已四五个日期,谅小姐去远,若是再加刑考,只拼一死无辞。主意已定,想起小姐来泪如雨下,放声大哭。
且说滕武接连这四五日考问香珠,并无口词,恐其实不知情,却欲罢休。当不得陈洪见失了他的婚姻,只在内中唆挑。滕武又吊出香珠来,跪在厅前,道:“看你小小年纪,这等好恶!英娘踪迹你无有不知情的,快快招来!”香珠道:“大王,若是贱婢知情,前日就招下,还能到今日么?”滕武闻言,低首沉吟。陈洪道:“大王,不动非刑,焉得肯招?”滕武道:“参谋说得有理。”遂叫喽罗取夹棍来,喽罗就要动手,香珠拦住道:“且慢,待我招来。”腾武道:“住了,快招上来!”香珠站起身来道:“大王大王,你想小姐乃是英雄才女,”一一指着陈洪道:“岂肯嫁此贼辈!”滕武喝道:“唗,贱婢!”陈洪道:“大王且待他讲来。”香珠道:“小姨死与不死,也难策料!”骂陈洪道:“你这丧心的贼徒,我与你往日无冤,为何唆大王将严刑考我?我生不能杀汝,死当追汝之魂!我香珠实实受刑不过,今日一死以报小姐作养之恩!”说罢,望厅柱石撞头,花红迸出,死于非命,可怜:
年少青衣女,轻盈志满怀。
一朝为主义,碎首在厅阶。
滕武见香珠碎首厅前,死于非命,心中惨然道,“小小女子,有此义气,为主丧身,倒是俺害了他性命。”合厅喽罗,俱各下泪。陈洪自觉无趣。滕武吩咐丁老将香珠买棺入殓,葬于山后,立碑写:“义女香珠之墓”。丁老不胜悲苦,唯唯领命去讫。陈洪道:“大王,适才香珠道:‘小姐死与不死,难于策料。’此情自然逃下山去,可查把关人役便知端的。”滕武道:“参谋言之有理。”叫左右:“与俺到关隘上,问前日可有军士人等下山,查问明白,速来回复。”喽罗领命去查,少刻来回复道:“启上大王:小的到关查间,关上人俱说,向前日有一个少年士子,手执令旗,言大王差下山的。”滕武道:“不消讲了,一定是英娘盗俺的令旗,改妆逃下山去了,谅他鞋弓袜小,纵然去也不远。”遂叫喽罗分头去赶。众喽罗闻言,各骑快马,各路追寻。大家追赶了一日一夜,不见踪影,只得回山禀道:“大王,小的们追了一昼夜,并无小姐下落。”滕武道:“追不着让他去罢。只是俺几载劳而无功,负却先大王之托。”自此滕武与陈洪将英娘之事丢开,日日两人在山寨中训练人马,打点下山不题。
却说英娘得逃下山,步小难行,好不苦楚,又恐人来追赶,只得依林绕壑而走。幸喜英娘有些胆量,路途之中倒不露马脚,走了五六日,才到宜兴地界,此际金莲碎破,一步也不能行了。虽识东西南北,未知是甚么地方,欲得去问人,犹恐落入圈套,只得坐在路旁,暗暗的自己垂泪。正在忧疑之际,见一个老道人走近前来,向英娘道:“郎君何以在这荒僻之所独坐悲伤?必有冤情。可能向老道一言?”英娘见是一个老道人,谅无他意,遂道:“小生乃山东人氏,因父亲为难小生,所以逃出到此,迷路难行。望老师父搭救。”道人道:“郎君因父难出来,今欲何往?”英娘道:“小生欲往姑苏。”道人道:“郎君前去,自有人来照应。”说罢,化道清风而去。原来道人就是云龙真人,知道英娘下山,所以前来指引。英娘见道人忽然不见,谅是神仙指引,遂望空拜谢,无奈何只得依了真人言语,慢慢的向前捱去。又走了里许之地,真个一步也难移了,仍复又坐下。此时正值清明节届,纷纷的有祭扫之人,英娘望见东边一座大坟,有许多人祭罢欲归,却要去问一声,及起身走时,谁知寸步难移,依然坐下悲泣。
且说那上坟的是谁?原来是一位兵科给事,姓杨名凌,字韶庵,本县人氏,为人一生清高,年纪五旬之外,并无子女。今日清明,同夫人萧氏来祖莹上祭扫,杨凌看见一个清秀书生坐在路旁,只是不起身走,却是为何?遂向书生看,只见那生双眉愁锁,满面泪痕。杨凌忍不住向前问道:“兄何一人独坐荒郊,暗自悲苦?所为何事?”英娘见杨凌神清貌古,必是高人,遂道:“承老伯垂问,晚生不敢隐瞒:舍下住居山中,只因老父不容,故此逃出。不想行到此处,足破难行,落得进退两难,所以忧虑。”杨凌道:“令尊姓甚名谁?为何不容兄在府?请道其详。”英娘道:“家父姓滕名武,因数行非礼,是晚生常日苦谏不听,反招其罪,所以晚生逃出。今幸得遇老伯,望垂恩指示迷人。”杨凌听罢,又见滕生眉清目秀,甚觉可怜。他回想自己无子,意欲要他抚为己子,不知滕生肯与不肯,待我问他。遂向膝生道:“兄此行还是投奔亲戚,还是自处他方?”英娘道:“晚生有个表兄在苏州,欲去投他。”杨凌道:“若到苏州甚易,但不知令表兄数常可曾来往么?”英娘道:“许久不会了。”杨凌道:“可又来,既不知他的着落,倘若到那里无处查问,反为进退两难。据老夫之意,不如不去为妙。实不瞒滕兄说,者夫姓杨名凌,乃当朝兵科给事,近日告假在家。”英娘道:“原来是一位贵人,小子多有得罪。”杨凌道:“老夫还有一言,未知兄可见纳?”英娘道:“不识老爷有何吩咐?”杨凌道,“老夫并无子嗣,意欲将兄带至舍下,继我宗支,未知尊意若何?”英娘道:“承大人收留小子、乃是再生之德,岂敢不从,但恐有辱门墙。”杨凌见英娘乐从,心中欢喜,有家人走来禀道:“夫人已上轿了,请老爷上轿回府。”杨凌道:“可将一骑马来我乘,将轿抬这位公子回府。”家人领命,遂扶英娘上轿。英娘向杨凌道:“倒得罪大人了。”
当时英娘坐轿,杨凌乘马而行。离城二十多里路,不一时已到府前,夫人先下轿进去,英娘后到,出了轿,杨凌下马,扶英娘到厅上,夫人迎着道:“闻得相公带了一位官人来,是何处人氏?”杨凌道:“夫人有所不知,此位官人乃是山中人氏,因父亲合气,要处死他,故逃出外。今日行至我家墓所,足疼难行,老夫见他一貌堂堂,非落魄之子,况我夫妇二人并无子女,意欲将此子承继为嗣,未知夫人意下如何?”夫人闻言欢喜不了。英娘上前向他二人作揖,夫人见英娘的容貌宛如女子举止,又细看双耳尚有环眼,遂道:“官人的形影宛如女娘,望示真情,以便定夺。”英娘闻言,满面通红,无由可答,自想终难瞒过,倒不如说了罢,遂道:“承夫人垂问妾之衷情,妾敢实告:身本系女子,幼年曾许苏州王生为婿,不期王生许久不来,家君毁却前姻,又欲使妾另侍他人。窃思虽居山野,礼义岂可有废?虽然父命,焉能改节?故此欲奔姑苏,寻取王生。谁料地脉生疏,难向前行。今日幸遇二大人垂救,是妾之幸,得沐大人之恩。”杨凌闻言,呵呵笑道:“夫人好眼力,老夫倒被他瞒过了。”遂唤丫环扶小姐进去,改妆出来相见。众丫环笑个不了,扶英娘到夫人房中梳洗,换了衣服鞋裙出来。夫人见英娘改妆出来,好个窈窕身材,竟如仙子一般。英娘走来道:“请爹爹、母亲上坐,等孩儿拜见。”杨凌夫妇自来不曾有人叫过爹娘的,今日英娘来叫爹娘,好不喜欢的道:“孩儿罢了。”英娘就端端正正的拜了两拜,夫人就挽起,遂唤丫头们来与小姐叩头毕,一面就铺设卧床,与英娘居住,杨凌夫妇已知英娘名字,后来晓得英娘精于文墨,更加珍爱。
第33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