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曰:
江南自古斗妖烧,无数烟花上翠翘。
百宝不辞妆舞带,千金何借买春宵。
海棠过雨胭脂冷,岸柳经风眉黛遥
东去伯劳西去燕,玉人何处忆吹萧。
单表这人生世上,都为这个情字,生出恩爱牵缠,百般苦乐。就是圣贤英雄,打不破这个牢笼,如何脱得轮回生死!即如来佛的大弟子阿难,被摩登滢女所迷,几乎破了戒体,幸亏如来天眼解救,度他成佛。那道家以女色叫做革囊,说是血布袋裹的一堆白骨。虽是这等说,古来求佛求仙的人,不知被个色字坏了多少。许族阳祖师见弟子大道将成,不知何人可传真丹,将炉中炼丹的炭化作美妇十余人,夜间遍试弟子,无一人不被点污的。至今江西有一地名炭妇镇,可见一点情根,原是难破的。《大学》讲正心诚意,开首头一章就讲了个如好好色,从色字说起,才到了自慊的地位。可见色字是个诚意之根,仙凡圣贤这一念是假不得的。即如倩女离魂、尾生同死,才满得个诚字,与忠臣孝子的力量一样满足,只分了邪正两途。因此讲理学的不可把色字抹倒。如今做小说忽然讲理学起来,分明可笑,只为好色的人还把良心坏了,并好色也没有点实心,岂不可恨。
即如郑玉卿一个浪子,初时与银瓶如鱼似水,生死难开,只为两人情厚,把千万金妆奁宝玩,舍死从他,连夜逃上扬州。谁料玉卿见了董玉娇,变了初心,又贪财负义,得了苗员外千金,把银瓶轻轻弃了,以致银瓶自缢而亡。天下负心人到此,你说可恨不可恨。他便说有了董玉娇一个名妓,又骗了银瓶、樱桃一切妆资,财色俱足了,可知道他能享不能享!那日换上苗员外家浪船,移过箱笼物件,把银瓶哄上苗青大船,说去别董玉娇,却使玉娇从后舱上了自己浪船。
一篙点开,顺风南去,也不管银瓶死活,捧拥着玉娇,船上作乐,早已备下完亲喜酒。那樱桃不解其意,还想是银瓶在苗员外船上,一定后面赶来。又只见董玉娇坐着要茶要酒,不似个生客。叫了几声樱桃,便奴才长奴才短骂起来,似家主婆管家的光景,好不疑惑。听了半比见他二人相偎相抱,说是两下换了。那樱桃才知道杨花风送无归处,燕子巢空少主人。大叫一声,也不斟酒,也不煎茶,倒在船舱里。
有《哭山坡羊》为证:
痴心冤家,一场好笑,大睁着两眼往火坑里就跳。实指望说誓拈香,同生同死;谁承望负义绝情,把恩将仇报。娇滴滴身子,空贴恋了几遭;沉甸甸的金银,干送了他几包。转葫芦子心肠,谁知道甜心苦;密甜般舌头,藏着杀人的毒药。蹊跷,才见了新人,把,旧人丢了,听着,只怕那旧人的样子,新人还要遭着。
那郑玉卿才方发兴,要与玉娇尽欢,叫着樱桃不应,又被玉娇激了两句,道:“你家的奴才,也没见这样大的。”郑玉卿跑到后舱,采出来一顿拳脚,打得可怜。没奈何,艄公叫个后生送酒来。两个人勉强成欢。
一夜顺风,直过了瓜州,泊舟金山之下。郑玉卿从不曾见金山风景,但见:长江万里,天风浩荡接青霄,高塔九重,海日苍茫开翠壁。突兀是佛头,一片粉墙笼竹树;周围如螺辔,千家金碧出烟波。江间隐现,遥听两岸钟声,石势参差,依。
稀中流树影。郭璞墓前碑不没,伍胥关上月常圆。
玉卿观之不尽,正要上岸一游。艄公说妙高台中冷泉,许多妙处。恰好有一个浪船,先在岸边,系在寺门石边松根之上,内有少妇二人,不上十八九岁,艳妆对坐,在船上围棋。见了玉卿,偷目掩而笑,全不回避。玉卿旧病又发,上得岸来,有一少年领着一个家僮,早在寺门相候,深深一躬,间:“老兄要上金山,毕竟是有趣的,可以同往。”玉卿喜之不尽,携手而行。早有僧人接住,让到经楼后面一座方丈,甚是津洁,经卷绳床,古炉名画,清雅异常。方才坐下,就是一盏泡的香茶。随后便是小菜十香豆鼓,斟上三白泉酒,入异香扑鼻,早已办斋留饭,齐整非常。玉卿一看,少年生得眉清日秀,齿白唇红,不上二十一二岁,戴一顶片玉罗巾,纱袍朱履,一团和气。见了玉卿好似同胞模样,十分亲爇。玉卿忙问:“仁兄贵姓尊表,乡贯何处?”少年便道:“小弟姓吴名友,字虚舟,本府京居住,家君是前朝蔡太师门生,官至开封府尹,止生小弟一人,因好顽耍,略晓些音律,以此教了这一般女戏,费有万金。每日只与江湖上朋友饮酒做戏,倾家结客,小弟又性好挥霍,一时兴发,就是千金一掷而荆这些心爱的家乐们,也常常赠与朋友,一边赠人,一边又去扬州买几个瘦马来顶补,不消半年还教唱的一样。以此,人起做小弟一个浑名,叫做吴呆子,又号做撒漫公子。小弟其实不呆,看的这些金银美色不过是供我们行乐的,何必认作己有的物件。今日船上两个女子是妆正旦的。兄如有兴,可呼来情酒。这僧房中不便,咱将毡移在妙高台上,使他酒家送上酒肴来。看这江天一色,万里风帆,到是助兴。”说到妙处,把个郑玉卿弄得骨软心麻,暗中寻思:“我小郑这一路风光,好不助兴得紧。这两个美人,又有几分了。看这个憨公子比苗员外又是傻的。休说是白白送人,如肯再换,就贴上这董玉娇,我情愿舍一得二。”中不言,心里喜得没缝。那寺门前酒家,早已移上席来,摆在妙高台上,四面窗开,江流在底,望见俟山北固江南一带,城郭烟云,往来舟揖,真是画图,看之不荆吴公子斟上一杯酒,送在玉卿面前,方才问:“仁兄姓字?下次好的到寒家,住上一年半载,结个生死之交,也不在了今日相遇。”玉卿答道:“小弟姓郑,贱字玉卿,汴梁人氏,因到镇江访亲,不期今日相遇,容小弟明日登门奉叩。”说的入港。家僮斟酒数巡,那酒家上来送酒,问道:“今日是要席要饭?那位相公作主?小人好送上来。”吴公子便道:“有好酒好菜,鲜鱼笋鸡,只管照常添换,到是饭不大紧,这些果碟酒菜,俱要津致些。来问甚么谁是东道主,忒小觑了我们。”一言未尽,腰间掀起红绫搭膊来,拿出一个锦幅,解开是四大锭银子,外有散碎的三十余两,又是半截金子在里面。吴公子取了一锭银子约五两重,丢在酒保面前说:“你拿去总算罢。”酒保欣然去了。玉卿见他慷慨义气,甚不过意,道:“小弟也有小舟在此,自该作主,如何敢先取扰!这等,明日小弟回敬罢。”饮得半酣,那吴公子又向水红衬衣腰下取出一枝紫竹萧来,品出那穿云裂石之声。那个小后生腰问取出檀板,刷着萧声,唱了一套《念奴娇》:江海狂游,二十年,再问广陵花柳。邗水吴山明月里,忍向东风回首。娇鸟啼春,名香笼玉,半露纤纤手。朱阑绿水,是处有人消受。那知潘岳头白,沈郎腰减,归兴浓如酒。歌舞楼台人散后,城上时闻刁斗。北地胡前,南中烽火,非复江都旧。座楼如昨,人在楼中知否?
不一时,酒保添换新席。八碗大菜是:一盘新出水的白鱼,一盘烧的肥鹅,一盘炖的香菇和水晶猪蹄,一盘金华火退,熏的腊肉红白透亮;一盘豆鼓炒的面筋拌着银丝;又是一盘红糟蒸的带鳞鲥鱼,又是一盘镇江烧鳖,剥得琥珀似围裙,软美如脂,入而化,又是一盘苏州油酥泡螺,两大盘糖酥水晶角儿,每人面前一碗杂汤,无非是新笋蛤蜊海粉蛋膏肉丸,又有桃仁瓜子,打扮得红白清美,其实可爱,各人面前换个大杯,才饮到爇处,那僧人又送上中冷泉的新茶,领着个白净沙弥,一个雕漆盘,四个雪靛般雕磁杯,俱是哥窑新款。二人让僧同坐,茶毕,斟上酒来。那僧也不谦让,就横头坐下,看他二人发兴滑拳。将茶杯斟满,郑玉卿连赢了吴公子两拳,吴公子称奖道:“兄这拳高得狠,小弟全伸不得手。待小弟吃干这两杯再滑!玉卿却要与僧人滑拳。
这僧绰号月江,原是蔑片出身,住在金山前院。因见这玉卿和吴公子俱是美少年,在妙高台饮酒,想来帮闲助兴。见郑玉卿兴发,就连赢了玉卿两拳。玉卿吃得高兴,见吴公子吹的好萧,即忙取过来细看,夸道:“好萧!吹了一套《楚江秋》,甚是清亮,飘渺之声透出云霄,引得这吴公子船上美人在山下吹笛管相和,真是鸾凤和呜。玉卿夸之不尽,吴公子便道:“这两个家乐,是扬州上年使了五百两银子买来的。
了这一年才略开得,家下还有一样的八名,和他们打十番鼓儿,到也好听。因有一个相知金员外,十分爱那正旦,小弟即时送了他,至今还少一人顶补。老兄如不嫌他们丑陋,叫他们上来侑酒,十分爱他,就是相赠也不难。”这月江和尚两个涎眼睛如饿鹰一样,恨不得两个美人上的山来,暖暖眼儿,在旁撺掇着说:“吴公子这才是高人。”玉卿心里十分指望,却里谦道:“初会取扰,已是过情,如何敢劳盛使们趋走,只是这个笛和管子吹得十分妙,要和萧合起来,到也有趣。”吴公子便叫那小后生道:“你快下去叫他两个上亭来,一个笛管连提琴都取来。”那后生才待要走,月江道:“天色晚了,这亭于上不便点灯烛,到是小房近些,茶水方便。不如移席到小僧楼上去好些。”吴公子道:“极妙!即便起身,随月江过了半山堂,往塔前来。那小后生飞也似下山去了。吴公子也嘱咐快些上来,怕夜晚了山上不好行走。后生去讫。
这玉卿和吴公子携手相扶扳肩而行。到了禅堂,正面一座观音,琉璃点着。那月江忙叫徒弟取水来净了手。吴公子便向玉卿道:“兄如不弃小弟愚拙,情愿八拜为兄,与兄为生死之交。明日接到舍下同住几时。”月江在旁道:“从来说四海之内皆兄弟也!爷们天生的如亲兄弟一般,小僧就是主盟。”玉卿大喜,问了年庚,玉卿长吴公子一岁,就分左右向佛前拈香八拜,又和月江也拜了。大家起来,进了方丈,上的望江楼,小沙弥点上蜡来,又是新茶,摆上素食,满桌都是异品,南果糖缠,十分有味。茶罢,才是酒来。月江取出些糟姜腌豆腐,十香水菜下酒之物,件件稀奇。吴公子要与玉卿对棋,月江取出一付云南棋子、花梨木棋盘来,灯下对赌。公子说:“一个子一两,就是明日的东道,现账还算一大杯。”玉卿棋原不高,输了四子。吴公子让了先,又对下一盘,却是公子输了十一子,准了四子,还欠七子,又该是公子的东道。即忙斟上,该七大杯酒,公子一饮而尽,只斟上两杯,烦玉卿、月江赐陪,十分豪爽。
这时约有二更天气,江中烟雾不明,等了许久,全不见后生和二女子到。吴公子十分焦燥,骂这些人无用。月江道:“只怕不晓得这里,又错走到山顶上,倒绕了许多路。少不得还走到这果来,忙叫沙弥取个灯笼儿去接接去,一个沙弥取了个灯笼,油纸糊着上写月江二字,飞也似去了。这里又斟了一大杯,送在郑玉卿面前,要他行令。取了一个龙泉窑豆青骰盆来,摆上六个红绿象牙骰子。玉卿取在手里,只管滚骰,却不记得个好令,叫吴公子行令又决不肯。让了一会,月江道:“我有一个旧令,是双生赶茶船会苏卿的故事,用四个骰子,那苏卿是个美人,算一个红四,双生是个才子,算一个六点。两人对掷,有了四六便算赶上了,凑成多少点数。如没有红六,也是一杯。有了,赶不上点数也是输。只要赶上数,才罢了。”玉卿和吴公子对掷,吴公子掷了一个四,一个六,又有一对五,共算二十点。玉卿连掷了三色,先有了四,没有六,罚一杯,又一掷有六没四,又罚一杯;第三掷,有了四六,却是一个二,一个三,止凑成十五点,比吴公子少了五点,算赶不上,连输了五杯。又掷了一回,到底赶不上,吃了十余杯。天有三鼓,那后生全不见到。吴公子大怒,发燥道:“这些奴才们,船上不知干的甚么勾当。待小弟自己下山去叫他。”忙呼沙弥又点一个灯笼,昔留不住,下山去了。公子去后,月江与玉卿对掷,到底赶不上月江,也输了几杯。
天将三鼓,蜡换了三枝,只闻得江南风大作,那江潮之声,震得山下石根如战鼓相似。月落江心,满天黑雾,玉卿凭楼一望,夜深又不能回船,如何是好?月江便道:“这山有两条路,一路通到山后,一路直到寺前。多是去的人不知路径,如何小沙弥也不回来?待我下楼去,再使一人点着亮子接他。”说毕,月江也下楼去了。只落得玉卿一人,孤孤凄凄,在楼上乘醉而卧。忽然一阵异香飘来,却是樱桃来,唤起玉卿道:“俺姐姐来了。”玉卿醉眼朦胧,只见银瓶走到面前,把玉卿拍了一把,道:“冤家,你闪得我好苦也!指望和你同生同死,背井离乡,一路南来,谁想你被苗员外赚哄,把他的贼船换了我去,又要谋害你的性命。我今在上帝告了冤状,把他问成凌迟处死。我还了你的欠债,托生了男子去了。今日赶来送你过江,快快走过江去。不久金兵到了,我的冤家,你有家难奔,谁是你的亲人!说毕,抱头而哭,推了一把。玉卿醒来,才知是梦,看见桌上烛已将残,听见隔岸鸡声报晓,忙叫方丈里沙弥,通没一人答应,只落了一枝好萧。玉卿下楼来,只见旁一小门关着不开。天已将明,玉卿叫了半日,有一老僧出来,间道玉卿:“那里的香客,起的好早!玉卿把月江让他上楼饮酒,同吴公子下船去接美人的话说了一遍。老僧全然不省,只道:“这个楼是接待官客的去处。先一日,有个僧人定下请客,给了五钱银子。我们不知甚么人,只听见楼上吃酒。我们不管这些闲事。”说毕,关上门去了。玉卿好生疑惑,只得从旧路而回。”江上大雾,又不知船上董玉娇和樱桃这一夜如何盼我,那晓得我和朋友在搂上耍了一夜,或者吴公子和月江都在他船上,见天明了,不肯上金山来。今日他输的七两银子东道,少不了还乐这一日,再过江去访他,定然有些妙处。”一面想着,一面走下山来。走到山门前,那里有只船影儿?唬了一惊,疾忙走过江上岸的去处,自己的船也没了。那江上风浪大起,黑雾述漫,石势横空,飞涛卷雪,郑玉卿独立岸边,好一似风飘断絮,水泛浮萍。孤零零,丧偶的鸳鸯;冷清清,失群的孤雁。金屋屏空,往事一朝成幻梦,玉萧声断,不知何处觅秦楼。烟花化作空花,欲海总成昔海。
锦簇花攒,说巧嘴的朱门荡子;酒阑人散,吃蒙药的白面憨哥。翻巧弄拙,依旧赤手空拳;财散人离,只为负心忘义。水里得来水里去,被人欺处为欺人。
看官听说,只因人心机巧乖滑,百般要贪人的便宜,到底才弄巧成拙。如赌博一样,偏是善赌的到头来输个津光,没有一个成起家事的。如使荡子骗了妻财,强盗造起家业来,又讲甚么天理,说甚么报应!只因这李瓶儿欠下花子虚前世宿债,托生了银瓶,拐带家财,与郑玉卿勾消这本旧账,完那些情缘罢了。岂有郑玉卿一个浮浪子弟,到处里就有骗了美色横财的理。因他认真是个花花太岁,见人家色就恨不得弄到手里,因此把自己的本钱,反被别人弄去。这样翻使了演镇法儿,火烧了自己衣裳,往往都是有的,岂不是现前报应!原来苗青换船时,就把自己惯走水的贼船,换上镇江去,要水里谋害杀郑玉卿的性命,依旧把董玉娇和樱桃,金珠宝玩,全全得了回来。先使一班梨园叫着两个妓女,妆成吴公子和僧人,接引他入港,哄他醉了,要吃板刀面,抛在江心,做粽子样去祭屈大夫的。谁想天怜这郑玉卿是个傻心子弟,不叫他死,只把他这些浮财了账,还他一个津光棍罢了,因玉卿与吴公子上山吃酒,到还骗得一场大醉,一梦醒来,做了个飘瓦虚舟,落得个玉卿在岸上走来走去,一似寻针的模样。那江船上客人,看见玉卿道:“这个人真是有趣,倒象得了山水真景,苦吟敲句的光景。又不知是等甚么亲眷,这等守株待兔,望眼将穿,可不作怪。”那知道,董玉娇和艄公约就在今夜里害他性命,后因他金山饮酒,入夜不回,才将船连夜放开,把樱桃家事宝玩古董一船载回。正是:抛将明月为钓饵,留得长江与客囊。但不知后来玉卿作何结果,苗员外何等快乐。正是:比翼鸟被风吹散,故巢不定几时归,合欢花冒雨摧残,别院未知谁是主?
第29章 董玉娇明月一帆风 郑玉卿吹萧千里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