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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2章

时堂上属嫏琊生偕行,读之叹曰:“此种笔墨,无论识与不识,皆知佳绝,惟觉凄惋太甚耳。”余亦嗒然。孰知兰陵入梦之期,即秣陵离尘之夕。帐中环琱,是耶?非耶?其来也有自,其去也,又何归耶?肠回目极,心酸泪枯,姬倘有知,亦当鸣咽!
姬素豢狸奴名瑶台儿,玉雪可念。余初访碧梧庭院,辄依余宛转不去。姬酒半,偶作谐语,闰湘纪以小词曰:“解事雪狸都爱你,眠香要在郎怀里”者是也。洎姬归省,闰湘犹引前事相戏。姬逝后,瑶台儿绕棺悲鸣,夜卧茵次。噫嘻!物犹如此,余何以堪?
姬冰雪聪明,靡不淹悟,类多韬匿不言。先大父奉政公夙精音律,藻夏兰宵。季父恒约僚客于玉树堂,坐花觞月,按谱征歌。奉政公北窗跂脚,顾而乐之。芙蓉小苑,花影如潮,一抹银墙,笛声隐隐。姬遥度为某阕某误,按之不爽。累黍邗江乐部,夙隶尚衣,岁费金钱亿万计,以储钧天之选。吴伶负盛名者咸鹜惊焉。试灯风里,选客称觞,火树星桥,鱼龙曼衍,五音繁会,芳菲满堂。余于深宵就舍,询姬今日搬演佳否?姬辄微笑不言。盖太夫人素厌喧器,围炉独酌,姬虞孤寂,卷袖侍旁。虽慈命往观,低徊不去。以是彻夜笙歌,未尝倾耳寓目。余今后闻乐捬心,哀过山阳邻笛矣。
姬如出水芙蓉,不假雕饰。当春杨柳,自得风流。太夫人恒太息曰:“韶颜稚齿,素服澹妆,秀矣,雅矣!然终非所宜也。”壬午初夏,婪尾娇春,将侍祖太君为红桥之游。萼姊苕妹辈,争为开奁助妆。璧月流辉,朝霞丽彩,珠襦玉立,艳若天人。陇西郡侯眷属,时亦乘钿车来游,遇于筱园花际,争讶曰:“西池会耶,南海游耶?彼奇服旷世骨象应图者,当是采珠神女,步蘅薄而流芳也。”计姬归余四年,见其新妆炫服,只此一朝而已。罗襟剩粉,绣袜余香,金翠丛残,览之陨涕。
姬最爱月,尤最爱雨。尝曰:“董青莲谓月之气静,不知雨之声尤静。‘笼袖熏香垂帘,晏坐檐花落处。’万念俱忘。”余因赋《香畹楼坐雨诗》曰:
翦烛听春雨,开帘照海棠。
玉壶销浅酌,翠被幂余香。
恻恻新寒重,沉沉夜漏长。
宛疑临水阁,无那近斜廊。
清福艳福,此际消受为多。今春《香畹楼坐月》词,则曰:
蟾漪浣玉,人影天涯独。镜槛妆在调钿粟,应减旧时蛾绿。归来梦断关山,卷帘暝怯春寒。谁信黛鬟双照,一般孤负阑干。
又《香畹楼听雨》词曰:
梦回鸳瓦疏疏响,镫影明虚幌。争禁此夜客天涯,细数番风况近玉梅花。比肩笑向巡檐索,怕见檐花落。伤春人又病恹恹。拚与一春风雨不开帘。
萧黯之音,自然流露,云摇雨散,邈若山河。从此雨晨月夕,倚枕凭阑,无非断肠之声,伤心之色矣。
余以樗散之材,受知于阁部河帅节使都转暨嫏琊延陵两观察。河渠戎旅,不敢告劳。然出门一步,惘惘有可怜之色。迨过香巢,益萦别绪,凄怀酿结,发为商音。犹忆壬午初秋,下榻碧梧庭院,《寄姬芜城词》曰:
新涨石城东,雪聚花浓,回潮瓜步动寒钟。应向秋江弹别泪,长遍芙蓉。金翠好房栊,燕去梁空,开窗偏又近梧桐。叶叶声声听不得,错怪西风。
又《于纫秋水榭对月寄词》曰:
深闺未识家山路,凄凄夜残风晓。雾湿湘鬟,寒禁翠袖,曾照银屏双笑。红楼树杪,怕隐隐迢迢,梦云难到。万一归来,屋梁霜霁画帘悄。凭阑愁见雁字,问书空寄恨,能寄多少?水驿镫昏,江城笛脆,丝鬓催人先老。团栾最好。况冷到波心,竹西秋早。待写修蛾,二分休瘦了。
香影阁主人读之,怃然有间曰:“此时此际,月满花芳,偶尔分襟,怆怀如许。阳关三叠,河满一声,恻恻动人,声声入破,用心良苦,其如凄绝何!”余初出于不自觉,闻此,乃深悔之。频年断梗,转眼空花,影事如尘,愁心欲碎。玉溪句云:“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霜纨印月,锦瑟凝尘,断墨丛烟,益增碎琴焚研之恨。
余去秋留江,姬喜动颜色曰:“妾积思一见老亲,并扫生母之墓。君今晋省应官,堂上命妾侍行,得副夙怀,虽死无憾。”余讶其不祥,乱以他语。会先大父奉政公病,余侍侧不忍遽离。幕僚佥言既受节相河帅厚恩,亟宜谒谢。姬曰:“两公当代大贤,以君为天下奇才,登之荐牍,此其储才报国之心,非欲识面台官,拜恩私室者。且君以侍重亲之疾,迟迟吾行,又何歉焉?”嗣奉政公以江淮苦涝,宜效驰驱,促余挂帆,溯江西上。阁部审知奉政公寝疾,仍允告归。姬曰:“吾闻圣人以孝治天下,阁部锡类之心,洵非他人所及也。”嗣此半月,姬与余随同诸大人侍奉汤药,姬独持澹斋,不食盐豉,焚香祷佛。奉政公卒以不起。然此半月中,余得随侍汤药,稍展乌私,皆阁部之所赐也。八月下浣,余遽被议;九月中旬,举室南还。而姬归省扫墓之愿,知不克践。既痛奉政公之见背,又复感念生母。人前强为欢笑,夜分辄鸣咽不已。十月中,余又奉檄,涉江历淮。姬独侍大妇之疾,半载以来,几于茹冰食蘖。鸣呼!伤心刺骨之事,庸诎者尚难禁受,况兹袅袅亭亭,又何能当此煎迫哉?
七月二十日,与客坐纫秋水榭,恭奉太夫人慈训曰:“紫姬之逝,使人痛绝,伤心吊影,汝更可知。以汝素性仁孝,于悲从中来之际,想自能以重慈与我两老人为念。寄去姬传一篇,据事直书,不计工拙。聊摅吾痛,无侈无饰,当之者,亦无愧色也。”谨展另册视之,洋洋将二千言。泪眼迷离,不忍卒读。时玉山主人鹅湖居士在座,叹曰:“紫君贤孝宜家,不知者或疑君抱过情之痛。今读太夫人此传,始知君之待姬,洵属天经地义,实姬之媺行,有以致之尔。”蕙绸居士曰:“紫姬之贤孝,堂上之慈爱,至性凝结,发为至文,是宇宙间有数文字。紫君得此,可以无死。国朝以来,姬侍中一人而已。”呜呼!紫姬,余撰忆语,千言万语,不如太夫人此作。实足俾汝不朽。郁烈之芳,出于委灰,繁会之音,生于绝弦。彤管补静女之徽,黄绢铭幼妇之石。鸣呼!紫姬,魂其慰而。而今而后,余其无作可也。
客读《香畹楼忆语》,或谓过情,或疑逾礼。余怃然有间,曰:“此非深知朗玉之言,且非至性至情人语也。”凡人笃于一伦者,五伦皆厚;漓于一伦者,五伦皆薄。余识朗玉久矣,见其髫龄承欢,重亲颐养。孝友之誉,门无间言。且觏堂上疾剧,斋心涕泣,焚香告天,誓请身代。以故每祷华元化先生祠,赐药疗疾如响。斯应弱冠投笔,仰承仔肩。淮泗近游,亦有啮指心痛之感。其笃于事亲者,如此。淑俪允庄夫人,闺中之秀也。弦诗鼓瑟,静好孔嘉。嗣以侍堂上之疾,长斋绣佛,与君别居。宏愿既毕,编选明人诗集。复得心耗不寐之疾,屡为君访置簉室,君皆坚却之。四年异处,怡悦相庄。其笃于捆内者,又如此。哲弟小英,早慧而殇。君悼之甚哀,集中《哭荀弟诗》,及《哭从弟仲华》诸诗,潘芝轩尚书叹曰:“斯人性情独挚,故其理学独醇。”
顾君以同怀早世,独抱四海苍茫之痛,恒曰:“惟朋友足以补昆弟之阙。”故其友谊为尤笃。尊人颐道先生,为当代龙门。怜才下士,清宦廿年,室尝屡空。而君解衣指囷,赴义若渴。忆余自己巳冬,因娄东萧君晋卿识君,时君方从萧丈子山游。明年晋卿死,君念萧丈之无嗣也,请于堂上,为置侧室,未几生一女。而萧丈遽下世,遗腹复生一子。送死养生,力肩其任。呱呱遗孤,赖君成立。
同时以父执而订忘年交者,曰大兴舒丈铁云,曰嘉兴王丈仲瞿。舒丈有三子,长孟皋,次仲舒,最幼丱角者,余始不知其字。乙亥冬,舒丈居母丧,柴毁骨立。除夕漏四下,君犹手煎参汤以饮之。而丈终以哀毁卒,君为理其丧,辑其稿,月恤其家,迄今十年矣。其间孟皋仲舒,先后居颐道先生幕中,复先后以疾卒。君日以舒氏嗣续为虑。凌芝泉明经者,金陵之诗人也。病废广陵,与君乔梓,素无一面交。颐道先生宰江都,赒其家者三年。洎先生以忧去官,明经遂失志以死。适君以今秋莅扬,阮梅叔明经语凌凶耗,君往唁其家,全家哭拜于地。君慨然曰:“存殁之事在吾,无忧。”购地葬芝泉于平山之麓,且为封树,题其碣曰:“清故白门诗人凌芝泉先生之墓”。请命于颐道先生,挈其全家来吴。并为舒氏营新居,即以凌氏幼女配舒氏少子侍萱。君母龚太夫人,以次各撤衣珥助妆。汪剑潭《资政文》中有云:“悯诗人之薄祚,冰上传言。迁寿母以同居,桥边赁庑。佳儿佳妇,互承二老晨昏。江北江南,并作一家眷属。”读者皆为感叹泣下。
所谓舒子侍萱者,即余昔见其丱角无字者也。舒于王为中表亲,仲瞿丈与铁云丈,才既相匹,遇亦相同。丁丑新秋,仲瞿丈病于吴中,华严庵君,日往视其疾。丈固旷逸不羁,有宇宙蘧庐之意。君毅然曰:“君有眷属在杭,使君生后,犹抱羁旅天涯之感,吾他日何以对君嗣哉?”专傔飞棹送丈归里,并豫为料量身后事。丈竟得遂首邱,遗孤善才,迄今提掖不少倦。距王丈之殁,盖亦九年于兹矣。
吾吴人才辈出多,与君交善。咸以所学就正于颐道先生。先生奖成后学,惟恐不及。始有吴门七子之目。继有后七子,续七子之称。就所见先后为序,不以年位学问相轩轾。梼昧如余,因亦得厕名其间。而此二十一人中,英年硕学,以王君井菽为巨擘。今秋遽以疾卒,君为筹其后事甚至。王母曹太夫人,流涕语人曰:“吾儿交多贤豪长者,死友惟陈司马一人而已。”余考范文正忠宣父子麦舟助葬,千古传为美谈。今君乔梓,助人营葬。就余所知者,舒萧诸丈而外,余舅氏彭甘亭先生,秀州吴丈澹川,并葬其全家五棺。王柳村征君赋诗以记其事:“此外待君举火者,有娄东桂氏,吴中许氏,秀州陈氏,金陵翁氏,盖亦指不胜屈。”
君初无德色,无惰容。曰:“吾少承庭诰,出事友生。第视吾力之当尽,以求吾心之所安。恩怨升沉,非所计也。”夫君于纲纪伦彝之际,皆出以缠绵悱恻之思。既已顽懦可立,豪杰可兴,况乎紫姬之归君也。以姬姜而备令德贤孝淑慎,百喙同声。积勤成瘵,猝然化去。仰事俯育,失此良佐。亲悼于堂,妇痛于室。而谓君能漠然置之,匪特无是情,亦必无是理也!且闻君之蹇修为侯外翰欧阳大令。外翰年逾五旬无子,君为置簉,举雄,外翰赋诗志喜。今襁褓者三龄,而外翰年亦六十一岁矣。大令去冬因公事几被吏议去官,举室仓皇。乞援于卅年之旧雨某观察,某置不答。君为借箸而筹,大令始得我恙。报蹇修者如此,其待姬者可知。然苟非姬之至性至情,天欲玉女,又何以见两美之必合哉!
且夫移孝作忠,理无二致。齐家治国,教本同原。是故朗玉致亲奉檄,虽屈资郎,其议骆马湖之租地也,吴省庵观察叹为能持大局,能识大体。其论淮南北之盐策也,钱子寿都转称为公辅之器,王佐之才。其佐理真州水利,暨捦治枭盗也,曾宾谷节使顾谓王篑山观察曰:“如陈丞者,可谓材兼文武矣。”相国孙寄圃先生,既以国士无双待之。河帅黎勤襄公,又以天下奇才目之。连衔入告,屡荷恩纶。始谕缉捕勤能,继谕始终奋勉。一介书生,传家忠孝,而果受特知若此。圣经所谓治民必获乎上者,非即诚身明善,顺亲信友之所推暨哉。《书》有之云:“王道本乎人情”,夫非人情者有二,不为至愚陋,即为大奸慝。彼为过情逾礼之说者,既不乐成人之美,而其自待,亦正复不厚。是非公论所在,余不欲默尔而息也。爰走笔书于简末,以告后之读是编者。
道光甲申孟冬沈秉钰跋于吴中怀云亭。
紫湘主人哀词即题朗玉司马自撰《香畹楼忆语》、《梦玉词》后(仪征)阮亨(梅叔)翠墨檀郎苦费才,桂旗兰旐渡江来。
可怜香畹楼前月,还照凄凉玉镜台。
香名贤孝说全家,嬴得慈闱泪似麻。
雪碗冰桃灵座供,西池开出断肠花。
曾识羞兰咏絮来,梨云仙梦返瑶台。
佩环留得珊珊影,应种香坟万树梅。
传家忠孝挹清芬,紫玉成烟艳紫云。
重见湘烟编小录,楚天瑶瑟吊湘君。(《湘烟录》为明凌忠介公所辑,裔孙鸣喈重刊,乞云台兄为撰弁言。今司马以忆语小传暨自着梦玉词刊成一编,云台兄题曰《湘烟小录》,此于金荃奁史之间,又添一重翰墨缘矣。)
香畹楼主人哀词(太原女史)辛丝(瑟婵)
扫眉才子是名姝,骨应相知艳应图。
云海仙山长恨传,金堂兰室莫愁糊。
捣衣砧杵怜中妇,盘石箜篌忆小姑。
何处潜英少君石,余香紫帐浥蘅芜。
芜城新秋惊闻畹君妹金陵之讣,寄此奉挽并慰朗玉弟吴中(岭南女史)黄之淑(耕畹)记从官阁见瑶华,玉镜新妆丽晓霞。
画出蛾眉二分月,簪来蝉鬓六朝花。
蘼芜隋苑迟春燕,杨柳苏台隔暮鸦。
江北江南成小别,经年消息望天涯。
岂料长离逝女床,琼枝消息断金堂。
紫钗入梦银镫暗,钿篴回波水槛凉。
翦爪心坚来世约,招魂诗爇返生香。
玉箫再见寻常事,好念高堂两鬓霜。
奉题朗玉弟《香畹楼忆语》后(溧阳)宋鐄(北台)
经世才名杜牧之,焚香跌坐写乌丝。
梨云影事分明在,一卷凄凉《梦玉词》。
捧檄关河雪满裾,朝云珍重数行书。
影梅庵里论前事,忠孝文章恐不如。
一家眷属同仙佛,妙语都从慧业成。
留得千秋佳话在,优昙小现已长生。
奉挽紫湘主人即慰朗玉兄悼怀(元和)蒋志凝(澹怀)
上苍浪天下泉壑,佳侠含光宅冥漠。
神仙眷属兰蕙丛,一点蛾眉月吹落。
瑶姬沦谪颜如霞,作媵名阀仪柔嘉。
药炉经卷不驻影,展如之媛悲舜华。
金闺夫婿才奇俊,凤靡鸾吪毕生恨。
锦瑟华年去莫追,玉箫再世缘难问。
忉利光音■⑵妙鬟,银河耿耿佩珊珊。
婵娟自有千秋在,可奈情天补石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