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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9章

同作管筠(静初)
秦淮烟柳石城潮,问訉青溪第几桥。
仙子鬓眉春黛染,美人衫袖落花娇。
方期洛水霞长映,何事嵰山雪易消。
惆怅罡风吹太急,一株玉树陨南朝。
金灯照夜月初圆,往事分明在眼前。
香雪梅花晓妆阁,烟波桃叶渡江船。
相看大妇怜中妇,岂料今年异去年。
兰语缠绵桃骨瘦,忆来一度一澘然。
江上青山隔翠微,白门杨柳梦依稀。
空怜听雨潇潇去,不见看花缓缓归。
四载玉颜成永诀,全家珠泪惜分飞。
夜阑帘外天如墨,愁绝篝镫制殓衣。
黯澹文窗韵字纱,归帆盼断曲江涯。
虎山寻梦烟初暝,鹤市招魂月正华。
暂寄玉棺吴苑寺,待营香冢宋营斜。
茜桃坏土芳邻在,天竺峰前吊落花。
又陈华娵(萼仙)
我弟才华小凤皇,(余旧题《弟妇允庄明湖饮饯图》句)得君亦复似鸳鸯。香名谢氏乌衣巷,春色卢家白玉堂。
一树琼花留艳影,满庭璧月照明妆。
如何绝代婵娟子,零落嫣红陨晓霜?
消息传来掩泪听,落花如雨葬倾城。
青山会见营新冢,翠水应知理旧盟。
瑶瑟前尘悲晓梦,玉箫后约望来生。
一编忆语从头读,香畹楼头碧汉横。
又陈丽娵(苕仙)
杨柳南朝树,芙蓉北苑妆。
衣裳雕玉佩,楼阁郁金堂。
桃叶春波稳,琼花夜月凉。
当年嫁张硕,亲见杜兰香。
隋苑通吴苑,频年数往还。
含香吴寸趾,识曲谢双鬟。
纤柳销春黛,夭桃瘦玉颜。
可怜扶病去,凄绝汝南湾。
滴泪空如水,伤心欲问天。
魂归残月影,梦短落花烟。
鹦鹉三生石,鸳鸯两度船。
玉箫情不断,应结再生缘。
紫姬小传
姬王氏,名子兰,字紫湘,一字畹君,秣陵人,余子裴之侧室也。初,子妇汪端来归,生子孝如,弥月殇。逾年又生孝先,娩后失调,体孱多疾。又因夫子颐道先生病剧,端誓愿长斋,绣佛三年,继以选明代人诗初二集,聚书盈屋。晨书暝写,心劳神疲,恒数昼夜不得寐。因请于余及颐道先生曰:“作配高门,质沐慈爱,有逾顾复,比得醒疾,终夜不寝。医云疾在心神,不加静摄,将成怔忡。自问幼耽坟籍,疏旷针黹,十馈五浆,尤非所谙。虽重亲高堂,矜其不逮,夙夜循省,心何以安?且堂上膝下,仅止公子一人。饴含抱孙,亦止孝先一人。螽斯蕃衍,宜求淑俪,以主中馈,俾端得安心优游文史?以延孱弱之躯。”并于祖翁先奉政公、祖姑查太宜人前,再三言之。虽未即许,未尝不鉴其心之苦、情之挚也。嗣夫子以公至秣陵,闻姬贤,归言之。端闻请曰:“端之前言,实本肺腑。即不为公子求佳偶,独不可置簉室乎?且紫姬词翰,端曾一见之,尤非寻常金粉可比也。”夫子乃禀命堂上,介同岁生侯君青甫,暨欧阳大令棣之为蹇修,诹吉迎归,端先期营香畹楼以居之,故又字畹君也。
初至之夕,宾客云集,姻眷夹侍,姬端秀静穆,神光离合,若琼花之照春,而华月之白夜也。余以久病,辟谷十稔,裴之尝与端言,苟谋置簉,必得能侍余疾者。姬至逾月,辄屏铅华,佐治内政,侍余尤尽心力,朝夕不离。余性畏雷,每顽云屯空,惊电掣影,裴之夫归辄在侧。姬既至,裴之或以事他出,或在家,虽深夜,姬必先侍余侧也。上年春,余在扬病亟,姬焚香吁天,请以身代,并代裴之持观音斋。客冬端病头风,手不能持匕箸。医者云易传染,语甚危。姬黎明起,不梳洗,不进饮食,先为大妇敷药铺糜,抚摩抑搔,恒至深夜,衣不解带者数月,端疾竟赖以愈。孝先自离乳哺,即随余寝食。虽孩提,性方执,行坐有常所,不多言,言辄喜作模棱语,婢媪不能通其意。姬喜爱若所生,佐余抚视,余因得晏息焉。余家世代寒素,服食朴简,姬荆布粗粝,安之若素,以是尤得先奉政公欢心。去春奉政公病,姬发愿持淡斋,不食盐豉。
姬生母早卒,老父嫡母在堂,乞于上年十月归省,并为生母扫墓,嗣遭奉政公大故,举室南还,不克践约,既痛奉政公之见背,又感念生母。每夜分辄悲泣,遂成嗽疾。中间侍大妇之病,己辄讳疾不言。洎余知之,延医调理,甫少瘥。会余疾作,扶病侍余坐窗前,适当风处,嗽疾复作,遂不可止。裴之始以治文案,浚河渠,襄盐策,获巨枭,受知于节相孙公,黎襄勤公,爰会中丞韩公,奏请以通判留江南补用,已奉特旨准行矣。嗣以部驳,将赴都请分发,姬谓裴之曰:“君之冀留江南者,为近侍堂上计也。今分发则远近不可知,慈闱多病,势不能往,妾当在家,代君侍奉,至夫人之不能往者亦势也。君宜别求淑质,代佐内政。”并言之余,余以闺中人材难得,余病年来亦渐轻减,且有姬人管筠,次女丽娵侍余,劝慰之,嘱勿萌是念。
裴之先蒙圣谕,更属缉捕勤能,感效驰驱,叠擒枭盗。去冬今夏,历荷节相甄劳复奏,又奉特旨以始终奋勉。敕部先选,仰邀异数,举室衔恩。熟知裴之将得官,而姬已先逝耶!方病之亟也,裴之驰书秣陵,招翁媪至苏,存问慰藉,喜见颜色,疾以渐瘳。既病复作,自知不起,恐余之忧悸也,强自支励,言:“翁媪虽得见,而扫墓之愿未遂,心恒耿耿,力疾一行,以毕所怀。且藉养疴。”泣请数四,乃令裴之送之秣陵。将逾月,会余以感冒撄疾,姬闻信促裴之归,洎有书来,辄言“病少愈”,以安裴之心。裴之于六月二十二日至吴门,为余祷于元化先生祠。余病就痊,梦中恒恍惚,幼稚言见姬归。乃于七月初三日促裴之行,而七夕秣陵人至,则姬已于初四戌刻逝矣。其归也,若恐余之不任哀痛而故远之;其逝也,若恐裴之亲视永诀之伤神也而遽先之。临终神气湛然,闻雷声隐隐,犹念余不置。
裴之本以初二日行,因家中人为制湖绵殓具,乃先遣仆星夜驰报以慰之。适有以水蜜桃饷者,余知其所嗜,命赍往。初五日至,而姬已逝。桃实无恙,仅充灵座之供。裴之初六日至,至一棺长掩,殓具已不及用。与刍灵冥楮,同付焚如而已。信至,太宜人以下,无不痛哭失声。大妇尤哭之恸,夫子与余,请于太宜人,命裴之携柩至苏,厝虎邱禅寺奉政公灵輀侧。俟奉政公归葬,同至西泠卜厝焉。
姬数年来,不易一衣,不制一钗,不私蓄一钱。裴之衣服玩好,图绘书籍,付收掌者,辄为箧,衍小字记之,部别居分,不失累黍。性耽文翰,从裴之夫妇受诗法。有《寄公子扬州诗》,《自秣陵寄大妇吴门诗》二篇。余则断楮残编,与零膏冷翠同尽矣。鸣呼!姬之未至也,知其美丽,不知其淑慎也。既至,知其淑慎,不知其勤俭也。久之,知其勤俭,不知其贤孝也。乃阅数年之久,而其贤孝之实迹,以自晦而愈明。觉无事不入人心脾。矧余沉疴委顿十余年,需人娱侍。得此贤孝之媛,而复失之。每一忆及,不知涕之何从也。因制泪和墨,作为此文,俾后之览者,知其概焉。姬生于嘉庆八年癸亥七月十四日,卒于道光四年甲申七月初四日。生年二十有二。其卒也,夫子为诔,裴之为《香畹楼忆语》,大妇端,管姬筠,余大女华娵,次女丽娵皆有诗。论曰:古称姬妾之贤者,若茜桃、朝云,皆以得侍文人,获留姓氏。柔嘉之则,传者勿详。姬家金陵,六朝旧都,碧玉桃叶,艳迹在焉。而姬之柔嘉,远过茜桃、朝云。揆之载藉,殆络秀之流亚,而惜其不永年也。悲夫!
道光四年岁次甲申七月中,钱唐龚玉晨羽卿撰。
香畹楼忆语
丁丑冬朔,家大人自崇疆受代归,筹海积劳,抱恙甚剧。太夫人扶病侍病,自冬徂春,衣不解带,参术无灵,群医束手。余时新病甫起,乃泣祷于白莲桥华元化先生祠,愿减己算,以益亲年。闺人允庄复于慈云大士前,誓愿长斋绣佛,并偕余日持《观音经》若干卷,奉行众善。乃荷元化先生赐方四十九剂,服之病始次第愈。自此夫妇异处者,四年。允庄方选明诗,复得不寐之疾。左镫右茗,夜手一编,每至晨鸡喔喔,犹未就枕。自虑心耗体孱,不克仰事俯育。常致书其姨母高阳太君,嫂氏中山夫人,为余访置簉室,余坚却之。嗣知吴中湘雨伫云兰语楼诸姬,皆有愿为夫子妾之意,历请堂上为余纳之,余固以为不可。盖大人乞禄养亲,怀冰服政,十年之久,未得真除。相依为命者千余指,待以举火者数十家。重亲在堂,年逾七秩。恒有世途荆棘,宦海波澜之感。余四蹋槐花,辄成康了。方思投笔,以替仔肩。满堂兮美人,独与余兮目成。射工伺余,固不欲冒此不韪。且绿珠碧玉,徒侈艳情。温清定省,孰能奉吾老母者?采兰树蘐,此事固未容草草也。
金陵有停云主人者,红妆之季布也。珍其弱息,不异掌珠,谬采虚声,愿言倚玉。申丈白甫,暨晴梁太史,为宣芳愫,余复赋诗谢之曰:
肯向天涯托掌珠,含光佳侠意何如。
桃花扇底人如玉,珍重侯生一纸书。
新柳雏莺最可怜,怕成薄幸杜樊川。
重来纵践看花约,抛掷春光已十年。
生平知已属明妆,争讶吴儿木石肠。
孤负画兰年十五,又传消息到王昌。
催我空江打桨迎,误人从古是浮名。
当筵一唱琴河曲,不解梅村负玉京。
白门杨柳暗栖鸦,别梦何尝到谢家。
惆怅郁金堂外路,西风吹冷白莲花。
此诗流传,为紫姬见之,激扬赞叹,絮果兰因,于兹始茁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