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出版文学> 香烟丛书2>第81章

第81章

珠江花舫记
粤中艳迹,以珠江为最,风月繁华,尤聚于谷埠。有上中下三档之分。紫洞艇排如雁齿,密若鱼鳞,栉比蝉联,几成衢市,可以信足往来。别有数船,储货出鬻,如或有所缺乏,取携甚便。至夜,月明风清,波平若镜,琉璃灯火,皎洁如昼。所有珠娘,成群结队,晚妆初罢,妖态万方。客至开筵,陈设华焕。先之以弦管嗷嘈,笙箫喧沸,诸校书各逞珠喉,互赓迭唱,脆堪裂帛,响可遏云。歌声既阕,然后入席,珍错杂陈,烹调尽善,即鸭臛鱼羹,亦复别有风味。席撤再唱,绮兴愈浓,往往至星堕月斜,重复入席。斯时侑酒拇战,钏动钗飞,击鼓催花,传觞醉月,倍极其乐。游客至此,无不色授神眩,魂销心死,缠头一掷,动至不赀,两情既稔,三生遂订,鲜有不为丁娘之十索,而能守汉法之三章者。然则紫洞艇中,亦不殊于迷香洞耳。况乎玳梁栖燕,翠盖藏鸳,所以便双宿双飞者,又有因缘艇焉。诚所谓升平之乐事,花月之新闻也。今先矑其尤者于篇。
羊城当秋试之时,士子云集,珠江风景,分外清娱,往游谷埠,问柳寻花者纷如也。梁生,南海人。性倜傥,素以风流自命,于群妓少所许可。一见阿云,极为颠倒,问其所生,向居西樵山麓,钱塘苏小,固属乡亲,因此尤眷爱之,几于形影不离。阿云曹姓,年十有七,明眸善睐,肤若凝脂,殆江淹赋所谓“气柔色靡”者也。颇能识字,解诵诗词,每一掉文,如匡说解颐不数郑家诗婢泥中之对也。梁生赠以词云:
帘前记执纤纤手,堂中细酌盈盈酒。
语软情温,惆怅巫山一段云。
背人特地留侬住,惊风又拂衣衫去。
多闷多愁,万唤千呼不转头。
又云:
惊春正滞珠江棹,悲秋始返云山道。
此日相逢,疑是飞琼下碧空。
茜裙半掩名花饰,云鬟低亚胭脂赤。
相对多情,只少些儿画不成。
梁生拟娶之为簉室,出千金为脱乐籍,惟须待场后,鹿鸣宴罢,乃可商之堂上也。二词则已盛传于勾栏中。
汪蟾辉,南海良家女。性温和,吐词隽雅。幼时母授以书,辄能记诵,稍长尤工刺绣,针黹之暇,爱作小诗,颇有风致。及笄,误嫁娼家,深以为恨,然已无可奈何,惟时时背人饮泣而已。姑亦怜其俊慧,俗客造访,概勿与通;遇文人词客,始令接见。即于舫上作小楼半间以居之,窗明几净,法帖奇书,杂陈左右,笙笛筝琶,不屑置也。客至焚香瀹茗,相对清谈,不杂一淫亵语。逢二三知己,必置酒小饮,或飞觞月下,或分韵花前,兴亦不浅。与番禺徐生菊仙情性最浃,几无日不至。常持扇乞诗,生戏题二绝云:
不须弹雀画来工,已得常持素手中。
好向小亭花影里,扑将萤火一星红。
欲锡嘉名定合欢,暑消三伏胜裁纨。
只愁约赴黄昏后,故障娇容不许看。
既而生父闻之,严加防范,欲寻旧好,莫得其便。汪犹未之知也,以书招之不至,缄诗寄生云:
缄书昨已倩鳞鸿,满拟西窗话旧衷。
不意近来踪迹阔,仍将离恨寄丝桐。
记否当年月下时,双携素手步阶迟。
纵然未订三生约,合向春风折旧枝。
生读之,感念昔游,寄诗以谢云:
初度相逢尚忆不,嫩凉天气近中秋。
凭栏共玩西楼月,残夜疏帘未下钩。
醉月评花念夙欢,每逢佳日共盘桓。
自怜抱病秋风里,细检刀圭手自丸。
旋生赴秋试,竟赁其舫为别馆,夙契重温,缠绵臻至。生拟以巨赀啖姑,迎置金屋。想姻缘簿必能为其如意珠也。
阿金,陈姓。姿容清丽,风韵娉婷,待客无生熟,皆极殷勤,以故所欢多作耐久交。艳名噪一时,能唱诸曲,莺声呖呖j中能作变征之音。尤所擅长者,为《夜观星象》、《曹福登仙》、《淮阴归汉》、《鲁智深入寺》,每喜与阿奇对唱,抑扬宛转,酣畅淋漓,无不各征其妙,变化入神。当其发声也,嘉宾满座,肃然静听,虽经千百回不厌也,勾栏中多以“曲圣”呼之,可谓空前绝后矣。旋有北人宦粤者,甚爱其艺,有啮臂盟。罢官后,竟为脱籍,载之北归,擅专房宠焉。
孙姬十五,字阿梅。肌肤白哲,艳夺雪光,面有微麻,不损其媚。姊妹行中,与梦花最称莫逆,每唱必与俱。珠喉一响,可以遏云裂帛。最工者如《百里奚会妻》、《四郎探母》、《白帝城托孤》,声之高下抑扬,几与金石相宣,于梦花可称双绝。梦花尤以色胜,人因以“销魂梦”,“如意花”称之,其颠倒人可知矣。
润娇亦字凤珠,身材窈窕,性格潇洒,双瞳炯然,若翦秋水,亦珠江之尤物也。其唱如《春娥教子》、《何文秀附荐》,音容宛肖,以一人而能兼老生、小生、小旦,顷刻间三变其音,讲声伎者,推为绝调。以是绮筵一开,征召者红笺相属。某太史眷之,赎作小星,谓人曰:“东山丝竹,聊怡我情。”时脱籍之赀,不过八百缗。既归太史,启其笥箧,得三千金,皆粲然白镪也。缠头所积,固属可观。而润娇平日间,绝不一露声色,亦可谓苦心孤诣矣。
彩玉,肇庆人。丰韵婀娜,腰枝轻亚,固一时之秀也。顾容丽而性峭,初见客,面即发頳,绝不能入一游语,客多以《红楼梦》中妙玉目之,谓之曰:“如卿者,真可谓艳如桃李,冷若冰霜者矣。”所唱如《夜困曹府》,最为坛场。潘氏子漱芳,素以佻达称,一见彩玉,赏之不容口,立呼侑觞,自饮无算爵,拇战既北,则令彩玉代,不可则强灌之,须臾彩玉竟醉,而漱芳佯作玉山颓矣,于是同宿姻缘艇上。夜半酒醒,彩玉已纵体入怀。日间同客在座,则庄甚,疑若毫不可以犯干,初不意荡甚也。后潘竟娶之,卒以瘵死。
东有,番禺人,本良家子,误堕风尘,殊非己意。见客不善作酬应语,与之狎,亦不甚拒,但嫣然微笑而已。能唱,高平取级,声情激越,妙响骤发,云生水流。
小青字碧云,濠镜人。善唱《花园跑马》、《柴房相会》,称为河调中宿将。一日余偕罗介卿买醉花舫,苦无当意者,介卿因代为招小青,良久不至,余为吟“日暮碧云合,美人殊未来”句。介卿遥指曰:“此袅袅婷婷者,非小青乎?”余视之,容亦中人。及入座,唱歌殊觉不凡,始知所长者在此不在彼也。
小凤,新会人。年未破瓜,而情芽已露,见客每作飞燕依人,不离肘下。能唱《祭奠项良》,愁状哀情,俱作媚态。余如《李仙附荐》,《打洞结拜》,辄与阿有对歌,并皆佳妙,韵协音谐,聆之忘倦。
银玉、桂好皆以曲本擅名。银玉唱《二下南唐》,桂好唱《金花报喜》,正所谓异曲同工者也。二姬酒量殊豪,每与客拇战,先浮三大白,再接再厉,客未有不负者,盖先有以夺其气也。
阿奇有玉环之肥,肌肤洁白,有如粉装玉琢,人多呼之为“大体双”。唱《三妇气夫》,淋漓尽致,能令陈季常听之变色,而作胭脂虎口吻,固自不凡。夏时玉体横陈,正如一堆艳雪。黄总戎昵之,称为“娘子军冠”,由是“肥奇”之名大噪。一日令其捧觞为余寿,笑指之曰:“此吾家肉屏风也。”
小金、小蝉,绮年玉貌,婴伊可怜,金唱《法场换子》,蝉唱《王大儒供状》,皆足以卓越一时。阿六字绿筠,阿娥字月纤,均以善歌名。么弦乍拨,羯鼓初挝,犹作矜持态。及唱至妙处,声渐高越,旁若无人。如唱《太子逃难》、《庄周扇坟》,恍若身临其境,所以为难也。阿金,容颇瘦削,裙下双钩,瘦不盈握。阿九,来自上海,而亦操粤音。阿安,跌宕风流,自矜其美,目中几无余子。美容,纤腰琐骨,柔在多姿。并于谷埠高张艳帜,无不妙擅歌曲,自称绝技,席中能以邀致者为荣。不数年间,俱己择人而事,名花有主,不属东风,此中人几为减色矣。
嗟嗟!珠江风月,久已著名,隶于籍者,当不止此十数人。而此十数人者,实推为巨擘焉。天南淞北,相隔万里,回首欢场,辄为于邑。海棠、云裳,余别有传。
记双烈
历城邓姓,名族也。邓甲,少读书,入庠序,素讲程朱之学,每以正风俗、卫道统为己任。生一女曰慧娘,幼时即训之以《女诫》,自教之读。七八岁时,诵《列女传》,琅琅上口。少长即不令外出,针黹之属,无不娴习。女红既精,阃教尤严。以是言闺阁女子可为矜式者,悉推邓氏。绮龄既长,求字问名者踵至。女父遴选殊苛,低昂不能就,女年亦逾笄矣。或讽女父稍贬焉,谓郡中岂无翩翩年少子,承余荫,拥厚赀,乘坚策肥,读书娴礼,可当君意,足称快婿者哉?女父曰:“非此之谓。我必视其才之可造,足以期远大者,始缔丝萝,岂在目前区区之富贵哉!”
刘君方舟,雒上世家子也。生平负奇气,尚义侠,重然诺。始娶仕族女,伉俪殊笃,旋以疾殒。闻女贤,愿出重币聘之,遣冰人往说。女父素知刘名,甚加赏识,曰:“此矫然云中白鹤也,岂凡鸟所可比肩。”至是竟受其聘,两家交相庆,咸谓玉洁冰清,邓氏有佳婿,女亦得所归矣。
无何秦中大帅知刘君才,令佐戎幕,驰檄召之。刘君固喜谈兵,怀抱利器,每思一试,因即慷慨就道。久之未赋刀环。
女既才堪咏絮,貌亦如花,见者无不艳其美。有杨氏子者,女之姻娅,素性佻达,向与刘君为友,两家姻事,固由彼为之撮合,曾执斧柯,素涎女色。一日窥女晓妆,四顾无人,突诣女前,以词挑之,女厉色峻拒,乃惭而退。自此偶或见之,绝不假以颜色。杨深憾焉,谬言刘君以从军失机,陷贼死矣,彼己作无定河边之骨,岂犹入深闺梦里哉?女父母不之信,女知其伪,痛詈之。而杨执词益坚,并劝女父母将女别字,其实将以作毛遂自荐也。侦女父母他出,佯以有事至女家,乘间闯入女房,女方临窗刺绣,猝睹杨至,惊起,询何为?杨径前抱女腰,将褫其衵衣。女急甚,遽取小剪刺其腕,始释。婢媪闻女号声,亦趋集,杨乃夺门而去。女诉诸父母,遂斥绝弗与通。杨扬言于外曰:“邓氏女自闻噩耗后,急于求嫁,竟与邻氏子有私,成啮臂盟,腹中已怀妊数月矣。昨密遣其媪入市,觅堕胎药,故知之详耳。”遍散秽词。适乡人有往秦中者,贿之走告刘君,伪作情人书陷之。刘君怒甚,意将索聘绝婚,而乡人归,竟实其语。女闻愤气填胸,涕泣不食,誓以一死。女父母虽知其无因,然蜚语交加,谗言糜至,里中人颇有窃窃私议者。女知益不欲生,哭谓母曰:“此冤惟儿身后得白耳!”自袒其胸,出白刃揕之。女母以双手持之,劝勿尔。女复于几上夺取一刀,剖其腹,血溢肠出,踣而殒,玉碎香销。其情可哀,其性亦烈矣!
事闻于官,谕以厚殓,行道者咸为叹息,表彰节烈,登之彤史,此士大夫之责也。历城张延庆伯笃作启,为烈女征诗云:
粤稽贤媛罹害,天飞六月之霜,孝妇含冤,郡有三年之旱。诚以怀清见志,节宜表夫靡侘,纳采有名,心早征其不二。岂有生成坚性,而不扇美管彤,无愧女宗,而不扬徽竹素者乎?若雒上刘君方舟所聘继室之邓女,则尤有异焉。氏历下名姝,闺中翘楚。张箴班训,工诗薄道蕴之才;齐络秦簧,习劳遵敬姜之教。足下之赤绳系就,月老多情;台前之玉镜委将,姊媭窃喜。特是乘龙有托,已选婚于东床;其如奠雁无期,迟好逑于南国。盖斯时刘君正有志四方,从戎一郡。盾头磨墨,忘鳏泪之频弹;马上得书,知鹊声之远报。一旦故乡冰泮,庐帐灯明,将琴瑟流静好之音,岂儿女累风云之气。此亦两美相投,一生无憾者矣。谁知无端波起,积久变生。既撮合于其先,乃图窥于其后。惊杨花之乱落,竟是鸩媒;伺桃李而无言,时来尨吠。则以杨姓某名者,斧柯曾执,早怀鬼蜮之心;门户相依,遂启觊觎之渐。为遭峻拒,用播秽言,致缔婚者改而离婚,俾好洁者蒙其不洁。诈回既纳之币,谓出妇有因;潜行反间之谋,洵逼人太甚。邓女此时视死如归,举白刃而自裁,拼红颜于非命,虽母氏极力劝阻,弗顾焉。洒血成碧,无香返魂。呼夫名以代复我仇,经官验而未成信谳。玉棺遽掩,铁案不翻。呜呼冤哉!其可悯矣!且夫曹娥陨涕,碑尚屹夫湘江;岳女浮尸,名尚留于浙水。而若此之英风宛在,昭雪无从,比精卫而尤多苦心,居夜台而何能瞑目?宜乎吴娘共吊,齐右争传,哀之子之捐生,叹征人之不返。墓花生树,绝无连理之枝;宿草迷烟,空坠断肠之泪。他生未卜,此恨何长!此在一往情深者,尚且闻而结轖,彼夫三生牉合者,能无肠若涫汤也乎?于是传凶耗而船回海上,已惊玉碎珠沈;竭微忱而垄拜城东,徒见风凄月冷。因详侦其颠末,拟备采夫輶轩。古井盟心,誓波澜而不起;幽渊洞鉴,树珉石以难刊。人虽字而不愧为贞,我拟溢固无过于愍。素闻梗概,窃着简端,伏望当代之儒林丈人、文贞学士,不靳烟墨,各赠琳琅。或宣照于五声,或宏铺于七体。借书带芳泽,绵长寿于昙花;假文曲祥光,增明辉于宝婺。庶几千年埋玉,一卷留香。摩笄山前,共映乎秋霜碧树;露筋祠畔,永唱乎野风白莲。
更有张烈妇者,杀贼全节,从容就义,亦足以类传已。张烈妇者,所嫁之夫,失其姓氏里居。倡随相得,已历多年,生一子尚幼。家本中人赀,不能多蓄臧获,仅以一仆应门户,一媪司炊爨。仆有妻常往来烈妇家。仆素涎烈妇美,欲乘间烝之者久矣。伪作朴诚以博主人欢,主人谓其可信任也,一切悉委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