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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章

小留,章台中尤物也。初号三胜,揭籍于新桥,日犹浅而名已超。其侪辈评其姿容,俨在最上等,故客之朵颐于留者日多。然世间薄命女子,亦惟留居最。何则?盖留往时居墨川之梅邻亭,后流离转徙,竟堕狭斜。萍因絮缘,殊为可悲。留有老母,性贪而狠,每与恶少谋,以留为饵,钓豪客,诈伪百出。攫客之财犹不餍,并褫留之衣裙,皆归典阁,或斥卖焉。人呼留曰“笋姐”,以其衣裙随制随褫,宛如剥笋也。留去年避褫剥之难,寓小万家。今春别为一户,滨舍之妪为干百事。不知其母犹得逞恶伎俩否也。
秦淮西湖间,绮罗丛里,解文字善诗词者,殊不乏人。至东京妓流,其数不下数千,而无一识字者,殊可叹哉。然超凡拔群,若新桥阿染者,安得不啧啧于人口。阿染别号紫园,才锐气豪。宴席既醉,则雄辨快论,压倒须眉。在家潜心读书,所赋和歌,亦可播诸管弦。新桥诸楼,有客命“聘女学士来”者,楼丁不问其人,直奔阿染之家。然学士虽老,犹不能忘情,时有艳闻,可称女中白傅也欤!
国助,妓中之侠者。容虽中人,而豪情逸韵,自足俯视流辈。墨江渔史,尝偕诸友饮乌森酒楼,相与谈快事,各说其所适。渔史曰:“若有一富翁,以数千金赠国助,使彼随意挥霍,而从旁观之,不亦快乎!”皆抚掌。新桥之妓多矣,无清贫出于国助之右者。国助每重情谊而轻货财,薪米屡空,晏如也。人皆嗤其痴,渔史特服其达。呜呼,视黄金如粪土,扶弱排强,是所谓江户霸者之气象也,不期于妓中见之,空谷足音,荆棘梅花哉!
金春教坊若索静婉女子,则可膺其选者,非小万,必小德也。德,容姿娇丽,情性柔嘉,多情寡言。评其品格,众妓皆不得不立下风矣。德家资颇富,有屋字巍然,埒于豪商巨贾。惟其气体养于平素,绝似良家女子,品格高尚,良有以也。然佻达之客,多以其澹泊无味摈之。德于情人,能守一不趋歧途。即父母不喜其人,百般沮尼,德必百方弥缝之,不以绝其好,盖与寻常轻薄女子异其臭味者欤?其姊曰小滨,亦揭籍售技,然名不及德远矣。
新桥南北,工于弦歌者,仅仅三五名耳,而岛次居其一。其鼓弦奏曲,往往出新手段,与寻常声调不同,听者呼妙。岛次之父,以画为业,年既耳顺,岛次善事之,曲中皆称其孝。然人或云:“岛次亦不免为色界顽仙,目为严谨者,恐属皮相耳。”其或然欤?妹号花吉,近亦揭名教坊,门前车马,颇不冷落云。
墨江渔史曰:“‘婉兮妾兮,总角卯兮。未几见兮,突而弁兮。’余今为玉八三复斯诗焉。”萨贼平之年,渔史有友人饮太田楼座,有一雏姬,纤弱几不胜衣,而善挝鼓。问其齿,曰十二。问其名,曰玉八。今年二月,赴旧友宴会,有一妓明媚秀丽,捧觞而进,顾之,则玉八也。翠袖红裙,云鬟雾鬓,俨然良校书也。渔史不禁骇叹久之,吁卵雏化为彩鸾,毛羽璨璨,使人刮目不暇如是。余发早晚梳雪,亦可知也。玉八为渔史所赏,拔之于稠人之中,声名鹊起。余与梅士共饮于中村酒楼,呼妓侑觞,玉八应召至。初亦不知为谁,梅士告余曰:“此即新桥翘楚玉八也。”谛视久之,神彩溢出,而后信渔史之言不诬。近日见玉八鬓上金钗,插红珊瑚大如鸠卵,称是显官某公所赐云。
玉八既巍然成一大家,继之称凤雏者,福助也。福助小鬟,其齿太稚,固未可入艳谱中。今特纪之,盖有所见也。福助虽幼,有才艺,比诸玉八,有过无不及。其在宴席,击鼓、弄弦、舞蹈、拇战,无一不能。而接宾客,婉言谐语,工于应对,使老妓瞠乎若后。若使福助年至破瓜,则新桥百校书,恐无颜色矣,岂得以乳燕雏莺而忽之哉!
阿园,原名阿里,森本桥主之女也。少时有国色之名,以美艳鸣都下。若柳桥名妓,如阿金、阿荣者,虽貌冠群芳,亦让一步出羽。豪商秋田者,一见惊为天人,掷千金娶之。伉俪情深,有同胶漆。未几而镜破钗分,相离中道。园之揭籍于平康,已属秋娘迟暮,然娇姿丽色,犹冠柳桥。竖赤帜于粉垒,迩来十阅星霜,芳誉未衰,亦可谓东国之夏姬矣。园富于财,屡赈恤贫人,尝为官所褒赏。然性善嗔喜骂,娇舌如刃,虽豪士侠客,无不辟易。墨江渔史,面长肖丝瓜,园每骂之曰“丝瓜翁”。其骂人之妙概如此。娇嗔艳怒,能使有情才子,魂消肠断,其骂诚不可及。渔史曾有赠阿园诗云:
月旦如今乏定评,多情却怪似无情。
园林霜后春狼藉,笑杀狂花不负名。
余谓渔史面长,绝似余友李芋仙,宜以文名当代。昔诸葛瑾面似驴,欧阳询面似猴,桑维翰则面长尺余,皆一世俊杰。园之骂渔史,非骂也,殆誉之也欤。
幸吉之温柔贞静,可谓庸中佼佼,铁中铮铮者矣。北里风月中而有是人,亦世所罕觏。墨江渔史,识幸吉巳十更裘葛,初未尝闻其授陈思之枕,而偷韩椽之香也。夫幸吉亦狭斜女子耳,岂无风怀,而使人寻其形迹而不得者,则其谨严慧巧之所致,非耶?诸少年争游柳桥,眷眷于幸吉者颇多,皆不遂志而止。其善守一不渝可知也。顾柳桥之妓,无老无少,一盛一衰,时有转变,独幸吉始终不替,声价十年如一日,有以哉!或有目以“妓中冯道”者。然幸吉善与人交,久而弥庄,目曰“妓中晏婴”则可,比之长乐老,未可为确评也。其艺亦居上等。呜呼,南北绮罗丛里,能与斯人相匹者,果有几人!
东灜艳谱(下)
锦北柳桥之名妓,以侠着。戊辰干戈之后,二三暮僚,郁不得志,纵酒遣怀,每饮征妓佐酒侑觞。墨江渔史,亦预其列。当时所识,殆数十人,其存于今者,惟锦八一人耳。锦八在昔,娇小而奇捷。饮酒数斗,醉则放言骂人,势不可当。渔史呼之曰“隼姐”,以其小而锐也。尝饮墨江鱼十楼,渔史有爱犬尾而来,渔史畀以肉,众犬皆环视朵颐,然畏渔史不敢动。锦八既醉瞋曰:“何偏也!”手攫盘肉,尽投之众犬,一座皆惊。然锦八志操,亦有过人者也。深川豪商美浓名善,昵锦八,形影不离,竟出重赀,置为小星。后善家道渐衰,其妻妾皆弃之他往,锦八独不去,曰:“旧恩岂可不报乎?”乃复揭籍,售技以养善。善衣食于锦八三五年,竟不知所往。锦八今犹善饮,然醉则太息曰:“妾老矣,无复攫肉之意气也。”渔史为之愀然。
阿清,始名才藏。性温柔而乏才气,名不副其实。乃改曰清,姿容清逸,声调清亮,始称其名。一客狎清日久,竟举一男。而客远去西国,长往不返,雁杳鱼沉,清居家悒郁。近巷有好事汉,自为螺赢,负其子以搂清,清喜从之。桥西有狡儿法螺龟者,好作帮闲,常为好事汉所役使。每见清,缩头耸背,蒲伏捧屐,观者无不嗤笑。吁,若使清长于才,则称之为第一流校书亦可,今殊可惜哉。
以后起一雏妓,名顿噪于柳桥者,小清也。才人豪客,争掷金钱,呼之侑觞,概无虚日。清秉赋孱弱,客春患肺疾几不起。某君为乞良医,才得快复。然其姿性豁达,酒量亦压侪辈。每自偕雏妓数人,游龙山。龙山之背,有一亭,盖仿西京南禅寺之瓢亭而构者也。清酷爱之,每游必饮于此。清自踞上座,众雏环坐而饮,酣歌谈笑,旁若无人。不知者疑为豪娃荡妇,出而游戏者也。而在宾客座中,静婉温柔,如不能言者,抑亦奇矣。清尝曰:“妾若获数千金,贮之腰稿,与小鬟数十辈,遍游南北狭斜,乱掷买豪,何等快活!”听者绝倒。
新桥有与小清同名者,容华绝代,而情致婉约,曲中殆无有及之者。未几,为一名士量珠聘去,旋为嫡室。既而折节读书,从洋人受语学,略通其义。居三年,病瘗没。及葬,大书其柩前曰“某夫人”,执绋送殡者千余人,亦荣矣哉!
墨江渔史曰:“余落魄江湖,已二十余年矣。其间祸福迭乘,回顾花丛,真如一梦。”丙子下狱之前数日,与家姬饮桥西某楼,情怀凄恻。渔史谓对酌无聊,宜呼一雏妓来奏舞,藉破寂寥。乃招绝娇小鬟至,即清儿也。至命按曲,娉婷窈窕,颇有可观。渔史笑曰:“一朵未开之花,使人他日必有绿叶成阴之感。”迩来经数裘葛,问柳桥妓流之善售者,咸举清儿。清儿芳誉既藉甚,推为章台中翘楚,然娇小犹当年奏舞之时,盖小杜所谓“舞腰纤细掌中轻”者,非耶?
阿十,本隶新桥籍。以与某妓有隙,乃移家柳桥,芳声震一时。后以有故从人去,旋又为曲中人,声价比前少衰。然风流倜傥之子,欲求潇洒轻妙之人,则南而国助,北而十,当其选矣。十有足疾,自冬逮春,■⑴门谢客。一客谓其家居必不禁无聊,窃窥之,十凭案手缀稗史,孜孜不倦,客大惊。就而请借其书,十笑曰:“妾自写妾之情事,既累数十卷。然是一家私言,何肯示人。”其情痴亦可想也。夫妓能作画工诗歌,尝闻之矣,未闻有作说部者,此亦创事也。
妓有窈窕其容,颀然而长者,名曰阿春。性温厚质悫,久堕花柳场中,不染其风习,其言词丰韵,犹是良家妇女也。揭籍甫二岁,尾藩士人娶以为侧室,举一女。未几,士人获罪自裁。以无抚养资,复出而售技。事亲至孝,闾里多称之。其在宴席时,善待客,谨饬寡言笑,毫不与侪辈争。然性嗜酒,醉则较有豪气,善谈工谑,大醉则逃席而睡。或曰:“阿春不饮时,危坐不动,浑如画图中人,偶为微风所拂耳。”或劝其盍速从良,青春易过,悔莫及焉。春曰:“妾母已亡,父老而善病,妾未可以他适也。”可以知其为人矣。呜呼,事亲抚孤,宛然一贞妇,不图于狭斜中得之,亦奇哉!
芳辰,住乌森坊,虽容仅中人,而质性温粹。祖母年七十余,事之极孝,裙钗衣带,必禀之得许然后制。祖母秉性古僻,虽在今时,犹当作七十年前观,一衣样则嫌其纤巧,一服色则憎其秾艳。芳辰一一从之,不少乖其意。以是芳辰妆束,与良家女子相似,人笑其不韵,而芳辰从不置一词也。人皆谓之妓流中君子。
宝龄,居板新巷。善歌,以色艺鸣一时。性颇慧敏,在稚幼时,姿容绰约,已压群芳。英人某爱幸之,彼此交好如漆胶,几于一日不见,必寄声相忆。宝龄居恒常言:“自非才人学士,不足与语。如本邦守旧一种人,卖一盼睐与彼,殊为可惜。至如欧客,赡于才华,裕于财货,与之订交,情真意挚,出肺肝相示,此可谓心知已。”以是虽旧相识,亦希招之。遂与英人相爱益密,遽结蚌胎。一切所需,咸仰于英人。临蓐颇艰,特延名医为之看视,保护百方。既产,英人来视,以黑发致疑种异,谓是寄豭所生。辨析万端,终不可解。宝龄因忿成忧,因忧成郁,未逮一月,玉陨香消。说者谓宝龄徒以慕开化人,以性命为孤注,斯亦无足惜也已。
歌妓瑶儿,住日吉坊。性温质粹,孝行素至。其父母亦非烟花队里人,待客以诚信相接,非所取纤芥不私,有可予丝毫无吝。理发梳髻,皆出其母手,不另延他媪。或不能作时世妆,弗惬瑶儿意,亦惟和颜致词,绝不效世间女儿,动以悍词忤母也。其母尝携瑶儿游近乡,有一老书生僦居其楼上。一家待之,无异亲戚,自浣衣调食,以至进盥敛衾,视之维谨。初无德色,谢以货币,辞不受。逮瑶儿归,某卜居他所。虑其新移,无所备,赠以薪菜,虑周意密。某谓此虽良家所希有,以故住京十年,往来若姻串云。
阿菊,居二州桥东。虽非有倾国之色,绝世之技,以纤纤女手之力,大营巨阁高楼于墨水之西,扁曰“有明楼”。“有明”之名,顿播都内,豪士冶郎,无不买醉于此楼者。其侠气妙才,亦自可取。虽有所倚赖而成,然非寻常折腰妓所可企及也。
小三,居江户深川之纪桥。善和歌,及书画。安政间,武田耕云斋爱之,数携泛舟于墨水。小三闻耕云斋谈天下事,颇深感激,援笔记之,裒然成卷。及耕云斋举兵事败,小三名益噪。慷慨之士,往往就小三询耕云斋事。睡花生尝与同志,宴必招小三佐酒。小三出笔记一卷相示,载其同舟唱和之歌,交辞婉娩,而慷慨之气,郁勃见乎纸表。睡花生乃作诗贻之曰:
邂逅英雄事颇奇,玉纤彤管记新词。
行行读到和魂字,初骇祀忧出女儿。
一日,睡花生偕义卿饮于深川清平楼。义卿挥醉笔作风行,小三辄题和歌其上,其才藻敏捷如此。
小悦,色艺冠于江门,与睡花生同乡。生寓米花坊,小悦时诣其居请诗。当是时,天下志士,方唱尊攘。生亦与诸同志周旋谋事,未暇作诗也。一日小悦就酒间,自磨墨,展绢素,请甚力。生乃走笔赋诗曰:
江门少女多才华,清歌妙舞自成家。
云是身原北越产,肌肤如雪颜如花。
霓裳一曲行云遏,缠头争把琵琶拨。
铢袂旋翻似电飞,珠喉乍转将月喝。
既吹脆竹弹么弦,妙处声韵何泠然。
有时绛唇舐彤管,幽兰疏竹写云笺。
有时纤手攀花朵,金瓶斜插云鬟亸。
清夜酒阑或点茶,与人周旋何婀娜。
谁名此女曰小悦,算来色艺称双绝。
作诗赠汝汝谨藏,我亦北越一词杰。
小悦得诗大喜,装潢作轴,悬诸壁间。馈美酒一大瓻曰:“聊以润笔。”此诗传播交游中,小悦名益显。小悦为人静婉,绝无北里巧媚之态。诸侯贵人,征召佐酒者,相属于道。家在江户两国同朋街,小筑三楹,颇精雅。湘帘棐几间,陈设文房珍玩,殊甚贵重云。
阿绫,住乌坊。以婉慧机巧胜,应变出奇,层叠不穷,招之侑觞者,莫不称赏。一夕应客之招,饮于酒楼。娇歌艳舞,按罢梁州,绮语软言,杂以谐谑。客大悦,倾其囊作缠头,以博阿绫欢。于是绿樽酒冷,银烛焰昏,阿绫星眼欲饧,流波送媚。是客本非韵人,妄意阿绫属意于彼也。因与阿绫附耳语曰:“有情哉卿也。落花流水,犹且相随,况乎知心识趣如卿者哉。侬将为卿意中人矣。”阿绫闻言,嗤之以鼻曰:“世间公道无过于‘镜’君,具此颜面,还请与菱花子商量何如。”客顿败兴,踉跄遁去,曲中传为美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