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词调寄[一萼红]云:
忒酸辛,作伤心秋色,一簇残红匀。墙角凉烟,檐牙冷雨,消受几个黄昏。晕数点、零花病萼,种凄凉、一半是愁根。生小多愁,髫年薄命,幻此间身。认取当时血泪,想临风倾洒,无限怀人。泣露寒蛩,悲秋怨蝶,替他妆点啼痕。问谁为携灯照影,寂无人、永日闭闲门。莫向玉阶下立,多恐销魂。
诸女读之,并为咋舌,自愧弗如。
其同填词者,一为褚碧菡,一为褚红蕤。碧菡调[倚花心动]云:
凉晕圆姿,倚娟娟、燕支一丛匀浅。烟晚露初,点点星星,薄命画成薄面。玉屏烧烛春成梦,剩砌蛩半篝灯颤。尽零落,墙阴细雨,冷魂谁唤。寂寂筠帘乍卷,怎一样、看花别成凄眷。道是泪痕,道是愁根,都作可怜红泫。小檀心已和风碎,那更有离肠催断。几多恨,朱丝暗中替绾。
生亟赞其佳,谓“玉田草窗,无多让焉”。
红蕤词与生同调,生已奇之。及读其词云:
太凄然,是谁家紫玉,埋梦古墙边。翦蓼分根,揉绒作叶,消受荒月凉烟。枉丹染、蜀鹃恨泪,问旧井、谁觅丽华钿。薄质桃花,小魂豆蔻,楚楚娟娟。一样天生丽质,妒华清春醉,绮烛么弦。露夜零蛩,风时冷蝶,还肯来与相怜。苦难乞东皇赐宠,有怨女、抱病负髫年。试看灵芸玉壶,剩吐红嫣。
诸女同声称善,皆曰:“生词可以鼎足并峙,高执牛耳。”转向生问姓名,生具告之。众因推碧菡为海棠社主,后月生为继起。生再请观诗,诸女曰:“君已探得骊龙颔下珠,剩此鳞爪何用为。”各藏其所作。生始知碧菡之妹曰紫荇,红蕤之姊曰素馨,俱从姊妹行,非出一父母所生也。诗社本有旧例,得居前列者,具有酬赍。至此生得玉镇纸一,端溪红丝砚一。碧菡得有狮头紫晶章二方,鹿港沈速香百束。红蕤得有奇楠香串一,古香斋本《史记》一部。二妹悉举以赠生曰:“古人修士相见,礼必执贽,此戋戋者聊以代羔雁。”生逊谢再三,而后受。夕阳在山,遂与诸女别,而意良不忍也。
净芸送生至门外,笑问生曰:“君属意此四姝耶?四姝早已心向君矣。但四姝夙有誓言,必共嫁一人,不肯作两地分飞也,君其图之。”生曰:“愿仗大师为撮合山,小生不敢忘报。”翌日,生携钗钏环佩各事,托净芸以贻四女,其值约数百金。四女受之,亦有所报。旋遣媒妁往。一言既订,六礼遂行。四女同日遣嫁,奁赠之华,礼仪之盛,辉煌乎道路,焜耀于家庭。阖城为之倾动,远近观者,无不啧啧叹羡。生既得四女,伉俪之间,其喜可知。鸾凤和鸣于云路,翡翠戏逐于兰苕,此乐无以尚也。生自是意得志满,不复作功名想。闭户息交,只与四姝吟咏诗词,逍遥风月,种竹莳花,不求闻达。后圃植有牡丹,年盛一年,轻红浅白,充满畦町,皆异种也。生择其佳者移之药台,围以雕栏,珍护倍至,相识中来求皆弗与。
有贵公子道出浔阳,闻生名,造庐请谒。生以素无半面之雅,拒弗纳。公子愠甚,返告父。父嗾邑宰,以他事中伤之,诬陷下狱。再四夤缘,始脱缧绁,而家业已归乌有。所谓四美人者,亦复风流云散,莫知其何往。瞷诸北关,早已迁去。侦骑四出,踪迹杳然。
生大恚,橐笔游秦,迄无所遇。将归,于市上见画轴一,上绘四女子,酷似红蕤诸姊妹,谛观益肖。反复展玩,不忍释手。问价所索甚昂,倾囊购之。重返浔阳,粪除旧宅,授徒为生。老圃中牡丹根株已绝,回想佳人手泽,恸极无言。悬画轴于堂中,日夕焚香叩拜,以为如见四姝也。然美人消息,终属茫然。
逾数年,有友陆云笙罢官归里,宦橐殊丰。见生贫,怜之,慨赠二千金,命重治门第,稍复旧观。一夕对月言怀,开樽快饮。陆独宿西厢,被酒不得眠,月转花阴,尚未成梦。时皓魄当空,纤云四卷,照耀庭中,皎洁如水。忽闻堂中有珊珊莲步声,从门隙窥之,见几上红烛如椽,光辉四映。旋有四美自堂后出,纤秾长短,各具风流。一女曰:“长夜迢迢,实无聊赖,吾等宜作小消遣。”一女曰:“摴蒲好否?”一女曰:“红儿开口便俗,动辄作叶子戏。若嫁一牧猪奴,是大快事。”一素衣者微愠以目。一女曰:“不如手谈。”一女曰:“不观市井屠沽乎!终日无一事,结发袒臂,在厕中决胜负。移一子稍误即悔,彼此作鹬蚌争。世无王积薪真传,宜与担粪同讥,为陆剑南所深鄙也。”曰:“联吟如何?”曰:“姊休矣,不见近日诗人乎!胸中皆没字碑,空洞无一物。偶有酬应,即倩人捉刀,标榜揄扬,意欲附名风雅。而二三龌龊者流,稍有文才,即欲自夸名士。只图酒食徽逐,遽尔拈毫,岂知声气招摇,反为通人齿冷。是吟咏一道,不尽可传,盍搁笔之为愈也。”一女曰:“如此,盍吹箫。”一女曰:“妹有一言,足供解颐。一士善吹箫,每于月明之时,倚楼按奏。一夕银蟾秋朗,万籁不生。正在依永和声,忽门外有鼓掌者,士疑为知音。延之入,其人所奏声呜呜然,犹自鸣得意曰:‘此先父之长技也。’士即以凤箫授之,曰:‘尊翁家传,必有妙奏,请调一曲何如?’某人却之曰:‘非也,先父所吹,制以牛角,用于击柝之时。’此不过市上饿丐吹以乞钱者耳!”众大笑,谓如此奚落,令神仙子晋,无地自容。然则人众宵长,何以破寂?一女曰:“不若煮茗清谈,可得雅人深致。”即闻呼婢布席,移烛燃薪,支三足铛,烹山泉。众美团坐纵论。有顷,鼎中水沸,已作苍蝇鸣矣。忽大风起于苹末,空响乱号。诸女大惊,群趋堂前向所悬画中,冉冉而没。红烛遽消,诸物一无所见。陆惊愕特甚,持灯出照,见轴画四女子,与所见相同,知为妖异。
次日,具以白生曰:“此画妖也,盍焚之。”生不之信。陆知生受惑已深,恐贻故人累,窃画归家,付之一炬。生大恚,贻书绝交,终身不相见。
孙伯篪
孙伯篪,字韵生,京江人。世代书香弗替,独韵生弃而习贾。工心计,善居积,以是拥赀巨万,胜于曩时,咸谓孙氏有子矣。孙有舅在金陵,固富室也。居近莫愁湖畔,有亭台池沼之胜。入其中,廊舍曲折,花木清幽。其读书之所,曰“檐香精舍”,栏槛玲珑,缔构尤巧。孙税驾前往,相见欢然。舅固无子,仅有一女,年及笄,识字知书,秉性聪慧。以中表戚无所避嫌,屡出相见。时以奇字询,或有疑义,生亦悉心与之解析。女时作诗词,或有一二字未妥者,生辄为更易,以是益相亲昵。
值舅以索债往山左,属生经理家事,时得出入内阔。绿天深处,女之别室也,幽雅异常,帷幙尊彝,淡然入古。生偶入坐,女以赴衿氏召,入闺久不出。生见四围插架,锦帙牙签,琳琅满目。见案旁有《芙蓉城纪事》一册,甫欲翻阅,而女已至。女猝从生手夺去曰:“是不可令人见也。”生必欲一观,女曰:“此余自纪梦中所见,不知将来或有应验否。其中姓氏,妹多不相识,不知世间果有此人乎。兄若能告我,当以相质。”生请言梦征。女曰:“余一日自荷池荡桨回,倦甚,伏几假寐。忽有垂髫婢持刺相邀,视其刺曰:‘司花仙子唐萼红’。讶其初未识面,何得见招。方踌躇间,即见邻女小娟入曰:‘云軿驾矣。’遂与同出乘车偕行。电迅飙驰,顷刻已至。甲第巍然,有如王者居。上悬巨榜曰‘万花谷’。下车入内,径颇纤远。最后一轩,乃是仙子燕息所。见一丽人端坐绣床,似曾相识。皓齿明眸,天然妩媚。即起逊坐,叙主宾礼。自言:‘曾堕尘劫,误入青楼,后以骂贼捐躯,死于白刃。上帝以余忍心受难,节裂可嘉,封为司花仙女,掌天下烟花图籍。卿与余前在龙华会上,具有因缘。虽相隔五百年,想犹未昧。昨日天符忽下,见卿姓名,亦在籍中,不禁骇异。故特召卿来商榷,思为一斡旋之。妹闻此言,不觉心胆俱碎。向之敛袵再拜曰:‘若得设法除名,此恩当铭肺腑。心香一瓣,敬祝毕生。’仙子因指座旁书卷,高几等身,曰:‘卿自取览,可知究竟。’妹观其题签曰《宇内君芳谱》。仙子独抽一册令视。其署名曰《海陬嘉话?戊子夏季花榜》:
第一人曰文波楼主姚蓉初,评云:入座留香,当筵顾影,艳如桃李,烂比云霞,以色胜。
第二人曰忏素庵主张素云,评云:艳态迷离,神光离合,丰肌雪腻,媚眼星攒,以态胜。
第三人曰小广寒宫仙子陆月舫,评云:体比梅肥,气同兰馥,端庄流丽,幽逸风流,以静胜。
第四人曰媚春楼主朱素兰。评云:半面兜情,双眉起秀,明眸送媚,憨态消狂,以态胜。
第五人曰兰苕馆主吕翠兰,评云:粉面呈妍,清矑流盼,珠光四映,玉色遥参,以色胜。
第六人曰语红楼主王月红,评云:丽如月朗,妍比花鲜,貌似珠圆,肌同玉润,以色胜。
第七人日韵珠楼主张善贞,评云:逸响凌云,妍姿瘦月,歌筵荡气,梦枕销魂,以度胜。下独有细字一行云:善和宫里千条柳,贞美楼中半段枪。盖瘦语也。
第八人曰绛跗仙馆主林黛玉,评云:蓄意缠绵,含情绵邈,嫣然一笑,神在个中,以韵胜。
第九人曰湘春馆主胡月娥,评云:粉装玉琢,雪媚花妍,鼻准堆琼,眉峰横翠,以色胜。
第十人曰兰语楼主李秀贞,评云:以贞存心,其秀在骨,态浓意远,语媚音娇,以情胜。
第十一人曰琼蕤阁主张月娥,评云:薄頳含娇,蓄情寄笑,桃花酿色,兰蕊流芬,以情胜。
第十二人曰绮霞阁主唐红玉,评云:容比月圆,视同烟媚,唐环汉合,大玉明珠,以丰胜。
第十三人曰环碧楼主杨翠芬,评云:秀外慧中,丰硕秀整,号肉屏风,称大体双,以艳胜。
第十四人曰涵碧楼主林湘君,评云:腰细杨柳,脸媚芙蓉,秋水凝愁,远山蹙黛,以态胜。
第十五人曰飞云阁主姚雪鸿,评云:宜笑宜颦,若近若远,意藏于静,神注于娇,以媚胜。
第十六人曰凝秋榭主朱素芳,评云:素面呈娇,纤躯逞媚,婀娜流利,竟体芳兰,以娟胜。
其后尚有数人,妹不及观。至《庚寅春季花榜》,则妹名在焉,称以‘名标国艳,品冠群芳。’妹披阅至此,不禁手战心裂,泪为之涔涔下。即起跪于司花仙子前曰:‘愿除素册之名,而削丹书之迹。’仙子亲扶掖余,强余并立,而谓余曰:‘此虽前生注定事,非人力所能挽回,然人定者胜天。卿命中本无夫婿,月老未牵红线。余请以金钱十万贿之,若得于今岁缔姻名族,早日结缡,则可无事矣。’忽见一美女骑凤,自天而下,仙子指谓余曰:‘此昊彩鸾也,来重写人间图籍耳。’因以一卷授予曰:‘暂别四十年,重见于芙蓉城里。’手拍余肩,遽然而觉,乃一梦也。然所赠卷尚在手中,爰别录于素书,录毕卷忽失去。兄曾至春申浦上,当寻芳曲苑,访艳章台,可见勾栏中有此十六人否?”
生曰:“其中亦有相识者。但细观评语,未免誉之过当,岂天上亦喜作谀词耶?从此叹下界品评,殊不足信,益可知已。”女曰:“然则兄目中所见,当以何人为群芳之冠?”生曰:“就中自推蓉初。然蓉初不笑则略嫌其冷峭,笑则微损其媚态。观其晓妆初罢,芳泽遥闻,容光四映,自是涂饰之工。尚惜肤理稍逊,犹未能玉色光寒,似居次乘耳。况花曾结子,蚌已含胎。苛于遴才者,恐在摈弃之列耳。”女曰:“余梦尚不敢告父母。以兄猝尔相逼,用敢倾吐,幸勿泄言。”生唯唯。
翌日而噩耗至,则生妻以骤病亡。仓卒束归装,不及与女别。摒挡丧事既毕,忽思女言,即遣媒妁往求,示以重续鸾胶意。时女父早已自山左回,意似甚愿,而微以中表为嫌。媒妁为之敷陈往义,再三说辞,遂允。既娶,伉俪和谐。稍闲,偕生作沪上之游。每至午后,轻车怒马,电驶飙飞,以驰骋于环马场边。或访徐园,或临张墅、申园、西园,靡日不至。凡沪上北里名花,皆为其所寓目,妍媸美恶,悉有皮里阳春焉。生赁西人屋,极宽敞轩爽。交游颇广,旧雨新知,相识遂多。排日开筵,辄以红笺召妓侑觞,至者必入与女相见。女从容酬应,多所赠贻。所尤赏识者,必馈以珍异,平康中人传为嘉话,无不称女之贤。历三阅月,乃返棹。
顾未及二年,瑶台遽圮,玉碎香消,珠沉镜破。生悼亡再赋,哀痛自不必言。家本有别墅,在城北。梅花数百株,花时不减香雪海。女生时极所爱羡,谓魂魄常依其左右,死必瘗骨于此。至此生从其志,顾葬时举其槥轻如无物,生甚怪之。以后每值良辰佳日,月夕花晨,生必往酹酒其墓上,且呼而告之曰:“卿具此玉色瑶情,自必天仙化人,特来游戏人间耳。我当弃家云游,觅卿于蓬山阆苑间耳。”如逢明月三五之夜,必独宿斋中,以遣愁绪。
一夕,忽闻隔墙有笑语声。怪谓墙外并无人家院落,何得有此?因起而窥之,则见三女郎团坐一处,谈论方浓。一女郎曰:“阿倩与孙郎交昵情深,一旦潜逃,抑何太忍?”一女郎曰:“子不知此中三昧。交昵者反疏,情深者转浅,始近而终远之,暂亲而久弃之,此人之常情也。”中坐一女子曰:“余岂甘作薄情人哉!亦欲求长生久视之术,俾将来得长相聚首耳。此之谓欲合先离,欲聚先散,真昵于情而深于情者也。”听其声绝类女,音容亦仿佛相似,特在月下视之未审耳,因蓦至其前,觇之,果女也。生遽执其手泣曰:“何处不求卿,乃在此处相逢,其在梦寐中乎?”二女见生至,俱惊而逸去。女亦向生呜咽而言曰:“余非忍负君而远别也,因思学道求仙,不得不离此尘世。近已学得炼形养气之法,再阅数年,可由地仙而至散仙。道术有成,当来度君入终南山偕隐。若此时随君再到人间,则前功尽堕矣。”生曰:“余不愿求仙而愿得卿也。卿所往处,余亦愿往,虽水复山重而弗惮也。”女方虑不得脱身,忽见一斑烂猛虎,自山石后出,向生扑来。生释手踏地,自分葬虎腹矣。须臾,恍若梦醒。起视一无所见,惟月挂林梢,风吹苹末而已。后生竟不复娶,尝读《参同契》、《悟真篇》以冀有得。阅十年,晨起,忽有一白鹤自天而下,口衔丹书,上只八字曰:“望君即来,同游蓬岛。”生遽入室,沐浴易衣冠而逝。
第62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