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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3章

和李秀才边庭四时怨(其四)
卢汝弼
朔风吹雪透刀瘢,饮马长城窟更寒。
半夜火来知有敌,一时齐保贺兰山。
这是一首写边庭夜警、卫戍将士奋起守土保国的小诗。全组共四首,这是第四首。描写边塞风光和边地征战生活的作品,在唐诗中是屡见不鲜的。早在盛唐时期,高適、岑参、李颀等人,就以集中地写这一方面的题材而闻名,形成了著名的所谓“边塞诗派”,以后的一些诗人也屡有创作。但这组小诗,却能在写同类生活和主题的作品中,做到“语意新奇,韵格超绝”(明胡应麟《诗薮?内编》卷六评此组诗语),不落常套,这是值得赞赏的。
“朔风吹雪透刀瘢”,北地严寒,多大风雪,这是许多边塞诗都曾写过的,所谓“九月天山风似刀”(岑参),所谓“雨雪纷纷连大漠”(李颀),再夸张些说“燕山雪花大如席”(李白),“随风满地石乱走”(岑参),但总还没有风吹飞雪,雪借风势,而至于穿透刀瘢这样的形容使人来得印象深刻。边疆将士身经百战,留下累累瘢痕,如王昌龄所写:“不信沙场苦,君看刀箭瘢”,其艰险痛苦情状已可想见;而这首小诗却写负伤过的将士仍在守戍的岗位上继续冲风冒雪,又不是单就风雪本身来描写,而是说从已有的刀瘢处透进去,加倍写出戍边将士的艰苦。次句“饮马长城窟更寒”,是由古乐府“饮马长城窟,水寒伤马骨”句化来,加一“更”字,以增其“寒”字的份量。这两句对北地的严寒做了极至的形容,为了文蓄势。
“半夜火来知有敌”,是说烽火夜燃,传来敌人夜袭的警报。结句“一时齐保贺兰山”,是这首小诗诗意所在。“一时”,犹言同时,无先后;“齐”,犹言共同,无例外,极形容闻警后将士们在极困难的自然条件下,团结一致、共同奋起对敌的英雄气概。全诗格调急促高亢,写艰苦,是为了表现将士们的不畏艰苦;题名为“怨”,而毫无边怨哀叹之情,正是一首歌唱英雄主义、充满积极乐观精神的小诗。
(褚斌杰)
述国亡诗
花蕊夫人徐氏
君王城上竖降旗,妾在深宫那得知?
十四万人齐解甲,更无一个是男儿。
徐氏,青城(今四川灌县西)人,因才貌双全,得幸于后蜀主孟昶,拜贵妃,别号花蕊夫人。她曾仿王建作宫词百首,为时人称许。孟蜀亡国后,被掳入宋。宋太祖久闻其诗名,召她陈诗。徐氏就诵了这首“述亡国之由”的诗。诗泼辣而不失委婉,不亢不卑,从题材到风格,都与作者所擅长的“宫词”大不相同,当时就获得宋太祖的赞赏(事据《十六国春秋?蜀志》)。后世诗评家也每每乐道。
此诗破题就直述国亡之事:“君王城上竖降旗”。史载后蜀君臣极为奢侈,荒淫误国,宋军压境时,孟昶一筹莫展,屈辱投降。诗句只说“竖降旗”,遣词含蓄。下语只三分而命意十分,耐人玩味。
次句“妾在深宫那得知”,纯用口语,而意蕴微妙。大致有两重含义:首先,历代追咎国亡的诗文多持“女祸亡国”论,如把商亡归咎于妲己,把吴亡归咎于西施等等。而这句诗则象是针对“女祸亡国”而作的自我申辩。语似轻声叹息,然措词微婉,而大有深意。其次,即使退一步说,“妾”及时得知投降的事又怎样?还不照样于事无补!一个弱女子哪有回天之力!不过,“那得知”云云毕竟还表示了一种廉耻之心,比起甘心作阶下囚的“男儿”们终究不可同日而语。这就为下面的怒斥预留了地步。
第三句照应首句“竖降旗”,描绘出蜀军“十四万人齐解甲”的投降场面。史载当时破蜀宋军仅数万人,而后蜀则有“十四万人”之众。以数倍于敌的兵力,背城借一,即使面临强敌,当无亡国之理。可是一向耽于享乐的孟蜀君臣毫无斗志,闻风丧胆,终于演出众降于寡的丑剧。“十四万人”没有一个死国的志士,没有一星半点丈夫气概,当然是语带夸张,却有力写出了一个女子的羞愤:可耻在于不战而亡!
至此,作者的羞愤痛切之情已酝酿充分,于是爆发出一句热骂:“更无一个是男儿!”“更无一个”与“十四万人”对比,“男儿”与前面“妾”对照,可谓痛快淋漓。“诗可以怨”,其实岂但可怨而已,这里已是“嬉笑怒骂,皆成文章”了。
此诗写得很有激情,表现出亡国的沉痛和对误国者的痛切之情;更写得有个性,活现出一个活泼泼有性格的女性形象。诗人以女子身份骂人枉为男儿,就比一般有力,个性色彩鲜明。就全诗看,有前三句委婉含蓄作铺垫,虽泼辣而不失委婉,非一味发露、缺乏情韵之作可比。
据宋吴曾《能改斋漫录》,花蕊夫人作此诗则有所本。“前蜀王衍降后唐,王承旨作诗云:‘蜀朝昏主出降时,衔璧牵羊倒系旗。二十万人齐拱手,更无一个是男儿。’”对照二诗,徐氏对王诗几处改动都很好。原诗前二句太刻意吃力,不如改作之含蓄有味,特别是改用第一人称“妾”的口气来写,比原作多一重意味,顿添神采。这样的改作实有再造之功。就诗人陈诗一事而论,不但表现了廉耻之心,而且有几分胆气。这行为本身就足为孟蜀“男儿”羞。所以,此诗得到一代雄主赵匡胤的赏识,不是偶然的。
(周啸天)
春残
翁宏
又是春残也,如何出翠帏?
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寓目魂将断,经年梦亦非。
那堪向愁夕,萧飒暮蝉辉。
翁宏存诗仅三首,这首《春残》有绝妙佳句,流传于世。
诗写女子春末怀人。首句点题,写来不拘一格。一句中,“又”字开头,“也”字结尾,连用一个副词和一个语气词,这在诗中是不多见的。然而作者用得很自然,使起句突兀,加强了语气,强化了诗中女主人公的哀怨之情,并有笼盖全篇的作用,算得上写法的出新。“又”字还与下面的“经年”相应,暗示这女子与情人离别,正是去年此时,故对物候变化特别敏感。第二句“如何出翠帏”,“如何”,有不堪的意思。联系第一句看,这位女子正是在去年此时此地,经受着别离的苦痛。时隔一年,记忆犹新,而且,现在还是在这一时间和这一地点,她怎敢再身临其境,重新经受这样的苦痛呢!所以说不敢出翠帏。再联系下联看,不敢出来实际上还是出来了,人在极端苦闷的时候,往往就是处在这样的自我矛盾中。这又活画出了这位女子梦魂牵惹、如痴似醉的神态,从而烘托出她的思念之情是如何的镂心刻骨。
以下几联均写其院中所见所感。主要是说她如何触景伤怀,忧思难解,但反复抒写,意多重复,用语平常。惟独第二联两句,融情入景,写得工丽自然,不失为精彩之笔。
“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既是春残,自然落花无数,而无数落花又很容易引起人们韶华易逝、青春难再之感。现在,这位女子,正当芳龄,却独立庭院,青春在消逝,欢娱难为继,她的命运和这春残的落花,不是一模一样吗!作者将落花与思妇互相映衬,倍觉凄然。暮春天气,微雨蒙蒙,给人的感觉本是抑郁沉闷的,何况是心事重重、愁思郁积的女子呢!偏偏在这时,一双不知趣的燕子,在细雨中穿去穿来,显出很自得的样子,这就使她更加难堪了。燕子无知,尚能比翼双飞;人属多情,只能黯然独立,此情此景,怎堪忍受!诗人以燕双飞反衬人独立,把女子的内心愁苦之情推到了顶点。花、雨、人、燕,本是纯粹的“景语”,作者通过映衬、反衬,融情入景,把它们连缀成一幅和谐统一的艺术画面,从而烘托出诗中女子忧思难解的内心世界,使“景语”完全变成了“情语”。这两句写得细腻深刻而委婉含蓄,对偶工丽而无雕琢之嫌,堪称佳句。
北宋词人晏几道名篇《临江仙》中,创造性地借用了翁宏这两句诗,他写道:“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去年春恨却来时。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记得小苹初见,两重心字罗衣。琵琶弦上说相思。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这两句恰恰是词中的精华所在,成了谭献誉为“千古不能有二”的“名句”。
(徐定祥)
秋宿湘江遇雨
谭用之
湘上阴云锁梦魂,江边深夜舞刘琨。
秋风万里芙蓉国,暮雨千家薜荔村。
乡思不堪悲橘柚,旅游谁肯重王孙。
渔人相见不相问,长笛一声归岛门。
谭用之很有才气,抱负不凡。然而,仕途的困踬,使他常有怀才不遇之叹。这首七律,即借湘江秋雨的苍茫景色抒发其慷慨不平之气,写来情景相生,意境开阔。
“湘上阴云锁梦魂”,起笔即交代了泊船湘江的特定处境:滚滚湘江,阴云笼罩,暮雨将临,孤舟受阻。寥寥数字,勾勒出壮阔的画面,烘染出沉重的气氛。“锁梦魂”,巧点一个“宿”字,也透露出诗人因行游受阻而不无怅然之感。但心郁闷而志不颓,面对滔滔湘水,更加壮怀激烈,所以第二句即抒写其雄心壮志。作者选用刘琨舞剑的典故入诗,表现了他干时济世的远大抱负。就文势看,这一句格调高昂,一扫首句所含之怅惘情绪,犹如在舒缓低沉的旋律中,突然奏出了高亢激越的音符,令人感奋。
二联两句正面写湘江秋雨,缴足题面。芙蓉,这里指木芙蓉。木芙蓉高者可达数丈,花繁盛,有白、黄、淡红数色。颇为淡雅素美。薜荔,是一种蔓生的常绿灌木,多生田野间。湘江沿岸,到处生长着木芙蓉,铺天盖地,高大挺拔,那丛丛簇簇的繁花,在秋雨迷蒙中经秋风吹拂,犹如五彩云霞在飘舞;辽阔的原野上,到处丛生着薜荔,那碧绿的枝藤,经秋雨一洗,越发苍翠可爱,摇曳多姿。诗人为这美景所陶醉,喜悦、赞赏之情油然而生。“芙蓉国”、“薜荔村”,以极言芙蓉之盛,薜荔之多,又兼以“万里”、“千家”极度夸张之词加以渲染,更烘托出气象的高远,境界的壮阔。于尺幅之中写尽千里之景,为湖南的壮丽山河,绘出了雄奇壮美的图画。后人称湖南为芙蓉国,其源盖出于此。
诗的第三联着重于抒情。“悲橘柚”,是说橘柚引起了诗人的悲叹。为什么呢?原来橘柚是南方特产,其味甘美,相传“逾淮北而为枳”,枳则味酸。同是橘柚,由于生长之地不同而命运迥异,故《淮南子》说“橘柚有乡”。湘江一带,正是橘柚之乡。诗人看见那累累硕果,不禁触景生情,羡慕其适得其所,而悲叹自己远离家乡、生不逢时,深感自己的境遇竟和那远离江南生长在淮北的枳相象,所以说:“乡思不堪悲橘柚”。王孙,本指隐者,汉淮南小山作《楚辞?招隐士》,希望潜居山中的贤士归来,有云:“王孙游兮不归,春草生兮萋萋”,“王孙兮归来,山中兮不可以久留”。后也借指游子。这里是诗人以王孙自比。诗人游宦他乡,羁旅湘江,虽抱济世之志,终感报国无门,就和那被遗弃的山野之人一样,无人看重,所以说,“旅游谁肯重王孙”。这两句从乡思难遣说到仕途不遇,一从橘柚见意,一能巧用典故,一为直书,一为反诘,波澜起伏,跌宕有致,在壮烈情怀中寄寓着愤慨与忧伤。联系上联来看,写景抒情虽各有侧重,但情因景生,景以情合,二者是相互融浃的。上联写万里江天,极其阔大,这里写孤舟漂泊,又见出诗人处境的狭窄。一阔一狭,互为映衬。境界的阔大壮美,既激发起作者的豪情壮志,也自然地触动了诗人的身世之感和故国之思,情和景就是这样有机地联系、交融起来了。
末联以景结情,意在言外。湘江沿岸,正是屈原足迹所到之处。《楚辞?渔父》有云:“屈原既放,游于江潭,行吟泽畔,颜色憔悴,形容枯槁。渔父见而问之曰:‘子非三闾大夫与?……’”屈原身处逆境,尚有一渔父与之对话;而现在诗人所遇到的情况却是“渔人相见不相问,长笛一声归岛门”。渔人看见他竟不与言语,自管吹着长笛回岛去了。全诗到此戛然而止,诗人不被理解的悲愤郁闷,壮志难酬的慷慨不平,都一一包含其中。以此终篇,激愤不已。笛声,风雨声,哗哗的江水声,诗人的叹息声……组成一曲雄浑悲壮的交响乐,余音袅袅,不绝如缕。
(徐定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