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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假招安明山殒命真断肠翠翘消劫
忽翠翘为诸拥至,见徐明山立死不扑,翠翘泣道:“彼英雄士也,以妾言苦劝,归降不得,其死怨气不散,故虽死犹然骨立,待妾亲拜慰之。”对死尸拜祝道:“明山大王,妾实误你!然终不敢独生,以辜大王厚德!”言毕,放声大哭。徐明山立的尸首,把眼一睁,泪如雨落,尸亦随扑。翠翘以头触地求死,军士急救之,得免。
是后也,贼兵被歼五万,甲士之偕亡者十万,而寇之声势煞矣。归而献凯督府,督府因召翠翘,分咐道:“是功实成于尔,尔有甚说?”翠翘道:“徐海亦英杰士,以信抚爷之过,乃致败亡。幸怜此点肫诚,以一杯浮土,掩其骸骨,妾愿足矣。”言讫,咽哽不能语。督府亦侧然,令收徐海尸葬。分咐设大飨于辕门贺功,诸将士俱有犒劳。
酒半酣,督府道:“吾闻王翠翘能胡琴,善新声,今日贺功,当令之行歌侑酒,以助筵中之乐。”诸大参皆曰善。乃召翠翘,翘不敢不从,含泪提琴,抚今思昔,乃所作《薄命怨》,心戚于中,声形干外。愀愀唧唧,咽咽呜呜,一人向隅,满堂人皆为不乐。停杯以听,有赋为证。赋曰:
徘徊顾慕,拥郁仰按。
盘桓毓养,从容秘翫。
尔奋逸,风骇云乱。
牢落凌厉,布获半散。
丰融披离,斐矣烂。
间声错糅,状若诡赴。
双美并进,骄驰翼驱。
初若时乖,后卒同趋。
曲而不屈,直而不据。
相凌不乱,相离不殊。
劫犄慷慨,怨妒踌躇。
飘遥轻迈,留连扶疏。
参谭繁促,复叠攒反。
纵横络绎,奔遁相遇。
拊吹累赞,间不容息。
环艳奇伟,殚不可识。
闲舒都雅,洪纤有宜。
清和条昶,案衍陆离。
温柔怡悍,婉顺委蛇。
乘险投会,邀隙趋危。
鲲鸣清池,鸿翔会崖。
纷若斐尾,谦縿离纚。
微风靡靡,余音猗猗。
督府正襟静听,候弹完,问翠翘道:“此是何曲,令人闻之凄惨如此?”翠翘道:“此犯妇幼时所作《薄命怨》。今事到其间,果应此词。抚今追昔,不觉兴念及此,情愈不堪耳。”督府道:“眼底兴亡,其不可逆料者,大约如此。然以子才色,岂无问奇之人,而必恋恋于亡贼乎?”翠翘低头不语,微微流泪。时督府酒酣心动,降阶以手拭翘泪道:“卿无自伤,我将与偕老。”因以酒戏弹之道:“此雨露恩也,卿独不为我一色笑乎?”翠翘〔凝〕眸熟视,移时道:“亡命犯妇,怎敢奉侍上台。”但见两行清泪,生既去之波;一转秋波,夺骚人之魄。督府益心属之,乃以酒强翠翘饮,翠翘低头受之。体虽未亲,但嫩蕊娇音,已沁入督府肺肝矣。诸参佐俱起为寿。督府携翠翘手受饮,殊失官度。夜深,席大乱,翠翘知道祸必及己,辞之不得脱身,直至五更乃散。
次日天明,督府以问门官,门官悉陈其颠末。督府暗悔道:“昨夜之事,岂是我大臣所为。若收此妇,又碍官箴;欲纵此妇,又失我信,不如杀之,以灭其迹。”又转思道:“三次招抚,谁人不知?因平彼寇,士民皆识,功高而见杀,何以服天下万世之人心?留之不可,杀之不忍,如之何则可?”点头道:“得之矣。将彼赏了一军人,既灭其迹,又不杀其身,人岂议我乎?”出堂召翠翘道:“尔有灭寇之功,灭尔之死。今将汝配一永顺军长,可随他终身。”翠翘泣道:“翠翘命薄,失配徐海。以国家事大,诱而杀之。不赦则请死,得赐不杀,愿求老爷开恩放雪衣,令翠翘黄冠归故里,以遂归顺之初意。若配军长,非妾愿也。”督府道:“念尔之功,恕尔不杀,以配军长,何负于汝?须知胜如贼人妇。”乃召所调永顺酋长,问其无妻者,以翘赐之,即令回军永顺。翠翘不得已,含涕从之,登舟长发。
诸军为酋长作宴庆贺。舟泊钱塘江,但见此江:
巴东之峡,夏后疏凿。绝岸万丈,壁立赮驳。虎牙嵥竖以屹崒,荆门阙竦崦磐礴。圆渊九回以悬腾,溢流雷响而电激。骇流暴洒,惊波飞薄。迅澓增浇,涌湍叠跃。砅岩鼓作,漰湱泶灂。,溃濩泧漷。潏湟淴泱,瀹。漩澴,澴灅濆瀑。淢,龙鳞结络。碧沙溃而往来,巨石硉矹以前却。潜演之所泪淈,奔波之所磢错。厓隒为之泐嵃,碕岭为之喦崿。幽涧积阻,硌菪确。若乃曾潭之府,灵湖之渊。澄澹汪洸,瀇滉闲泫。泓汯洞,涒渊。混瀚灏涣,流映扬。溟漭渺沔,汗汗沺沺。察之无象,寻之无比。气滃浡以雾杳,时郁律其如烟。类胚浑之未凝,象太极之构天。长波浃渫,峻湍崔嵬。盘涡谷转,凌涛山颓。阳砐硪以岸起,洪涴演而云回。沦流,乍浥乍堆。如地裂,豁若天开。触曲崖以饶,骇崩浪而相礧。鼓窟以漰渤,乃溢涌而驾隈。
众军吃了喜酒,大家各回床去睡了。那酋长道:“娘子睡了吧,还再吃杯酒?”翠翘道:“且坐一坐。”那酋长见他欢无半点,愁有千端,也不敢相强。翠翘决意自尽。恐人救起不雅,故迟迟捱至三更。忽见冰山一座,自海门涌将上来,轰雷怒震,可闻数百里。翠翘问酋长道:“此是何声?”酋长道:“这叫潮信。”翠翘因潮信二字,顿悟道:“如此,这是钱塘江了。”那酋长连连答应道:“正是,此就是钱塘江。”翠翘点头道:“我王翠翘该在这里结束了。刘淡仙十五年之约,其在此矣。”乃问酋长道:“军中可有笔砚?”酋长道:“有,娘子要写字么?”就取笔砚递与翠翘。翠翘题云。诗曰:
十五年前有约,今朝方到钱塘。
百世光阴火烁,一生身事黄梁。
潮信催人去也,等闲了却断肠。
题毕,大呼道:“明山遇我甚厚,我以国事误杀之。杀一酋而属一酋,有何面目立于天地之间?我今不惜一死,以谢明山也。”飞身跃入江中。酋长急救之不得,众兵俱惊起。时潮头正长,立脚不住,怎能打捞救人?浑至天明,只得拿了那辞世诗来见督府。督府顿足称冤,深自愧恨,然事亦无及矣。分咐地方打捞尸首,收葬不题。
且说觉缘自临淄别了翠翘,回来云游越地,访着了三合道姑,学他修炼之法。因记得翠翘托他问终身之事,遂乘间问道:“王翠翘与弟子有情,弟子深怜之,不知以何因缘,堕此恶趣。”三合子道:“大凡人生世间,福必德修,苦因情受。翠翘有才有色,只为情多,遂成苦境。是以金屋之地不敢久留,断肠之天往往促驾。故翠翘烟花债苦受两番,青衣罪深经一案,刀兵内伴虎狼之魔君,波浪中作鱼龙之寝食,方能消此劫数也。”觉缘听了大惊道:“若如此说,则王夫人终身已矣哉?”三合子道:“尔且勿慌,幸喜他初为情迷,雅持贞念,并不犯淫。后遭苦难,纯是孝心,了无他愿。今又不念狎昵小恩,而重朝廷大义,〔尚〕能劝逆归顺,免东南百万生灵之〔荼〕毒,则功德大而宿孽可消,新缘得结矣。尔既与彼有情,可俟其钱塘消劫时,棹一苇作宝筏,渡之续其前盟,亦福田中一种也。”觉缘闻言方大喜,道:“弟子谨受教矣,但不知向何处续此情缘?”三合道姑道:“你不必寻他,他自来寻你。”
自此之后,觉缘遂在钱塘岸上造了一个云水庵儿住下。又买了一只小小鱼船,又将素丝结成一张细网,又雇了两个有力量识水性的渔人,自督他日夜驾了在钱塘江上往来伺候。也是劫数当消,姻缘该续,这夜翠翘跳入江中,恰恰跳在觉缘丝网之内。两个渔人是有心救人的,一见有人跳入网中,即忙忙拽起,那渔船早随着波浪流去数里。觉缘因解开丝网,扶出翠翘,替他换了水湿的衣服。翠翘卧在舱中,尚昏迷不醒。昏迷中,恍然看见向日的刘淡仙远远的看着他,不言语,翠翘认得,因叫道:“刘家姐姐,你前日说断肠教主招我入会,今日肠已断尽矣,何不快快引我去,却远远立着为何?”刘淡仙叹息道:“妾在此候姐姐久矣。不知姐姐因卖身保全父母,孝德动天;劝顺救拔生灵,忠心贯日。且从前苦已历尽,矧今日劫又消完,目此福禄生身,情缘如意。断肠会昨已除名,断肠今当奉壁。徒使妾空盼数年,不敢相近,为之奈何。”因将旧题的十首断肠诗递与翠翘。翠翘接着,因说道:“妾不幸被督府配与军人,故投身入江以谢明山,有甚福禄,有甚情缘?”
正说未完,忽耳畔有人低低唤:“濯泉,快些苏醒。”忽睁眼一看,见觉缘坐在旁边,明烛呼唤。因定一定神道:“妾已投江死矣,为何又与道兄相会?莫非是冥途做梦?”觉缘见翠翘醒转,满心欢喜,因说道:“濯泉妹,休要猜疑,你投江是我救了。”翠翘听得分明,方坐起身来道:“我投江只是一时烈性,师兄如何得知,却在此救我?”觉缘道:“只因妹子前在营中,托我问三合道姑终身。他说你前劫已消,后缘将续,故着我在此停舟救你。不知今日果应其言,料你后日必享情缘之福矣。”翠翘听了,方喜道:“这等说起来,师兄竟是我重生父母了。但只是这一叶小舟如何能藏身,恐督府探知,又起祸端。”觉缘道:“妹子勿忧,我已预造一云水庵在江岸上,为贤妹藏身地矣。贤妹可安心住下,以待情缘来续。”翠翘道:“得苟全性命,为孤云野鹤足矣,安敢复望情缘。”觉缘道:“三合道姑前言既已如响,后言岂有不验!”因分咐两个渔人乘夜将小舟摇至庵前悄悄将翠翘扶了入庵隐藏,不使一人知道。正是:
心似开笼雀,身如再发花。
未知果有情缘来续否,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