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华阳智伏马娼束生员喜联王美
正好盘桓,忽报束生父至。束生道:“家父来矣,旁人定有物议,我先进见,然后同你去拜见。”翠翘道:“凡事小心,纵有笃责,亦宜顺受。若少有抵触,不但愈增上人之恶,且道你重色逆父了。”束生曰:“晓得。”
来见其父,其父先嚷做一片,见了就骂道:“你这蠢才,多大年纪就去讨小!讨小已是不该,还去讨子妹!你丈人是甚等人,你妻子是侯门小姐,若是晓得你讨了小,激得山高水低,你是罢了,叫我怎么淘得这气过?好好替我退还了马家,万事罢休,若是执迷不悟,就去也告你退了。”束生道:“打骂孩儿,件色不辞。若讲退还,哪个不晓得束守讨马翘为妾?若是退了,象甚光景?这个宁可杀头,实难从命。”其父大怒曰:“你不听我,我定要告你退了。”束生道:“官府是读书人做的,只有个断娼为良,哪有个断良为娼的理?”其父道:“你这般嘴硬,我定要告退了那娼妇。”往外就走,恰好撞着官府经过,这老头儿气头上,一声叫屈:“儿子逆亲!”知府是个最孝顺的,听了便叫带着回衙门问是甚事。束老道:“儿子讨了一个娼妇,小的要他退还了妓家。儿子忤逆小的,不肯退还。”知府道:“讨了几时?”束老道:“近一年了。”知府道:“胡说!讨了一年是你家媳妇,如何又去退还娼家?那妇人在你家曾做甚玷辱门风事么?”束老道:“这个并没有。”知府道:“你儿子是甚等人?”束老道:“乃无锡县生员。”知府道:“既他是读书的,娶了他又打发出去接客,象甚模样?这是打发不得的了。你甚事苦苦要拆散他?”束老道:“老爷有所不知,他的丈人乃吏部天官,妻子年方少艾,怎么容得那女子?恐怕误了他终身,所以小的叫他退了。”知府道:“原来如此,只是理上讲不去。且叫他来,待本府以情谕之,看是怎么。”签一红票,分咐差人道:“叫那束生员带妻子来见我。”
束生原立在府门外,见了朱票,便换了一件青众帽子进见。知府道:“你父亲告你忤逆,你怎么说?”束生道:“父师在上,生员读书知礼,怎敢忤逆父亲?只为旧年不才取了马翘妓女为妾,今经一载。父亲叫生员又去退还为娼,生员体面何在?那女子又不犯七出,已为良人妇,又落娼家局,于心何忍,于心何惬?所以坚执不从。父亲就道生员忤逆了。”知府道:“这个自是使不得的。请回,自有裁处。”
忽然王翠翘至,知府道:“马翘,那束正告那束生员,要把你退还娼家,你怎么说?”王翠翘道:“爷爷,只有娼妓从良,那有良妇从娼之理?小妇人既嫁束门,生是束门人,死是束门鬼,生死由他,却是不出他门的。我既离了马家,怎肯再陷马家?求老爷笔下超生。”知府故试之道:“束家不要你,自然要断入娼家,那由得你心性。”翠翘道:“任凭老爷鼎烹刀砍,此事实难从命。”
知府未用及回言,马不进一头走上道:“禀上老爷,马翘原是我家出来的,求老爷断还小的。”知府道:“你是甚人?我不叫你,你怎敢如此大胆闯入?你叫甚名字?”龟奴道:“乐户叫做马不进,闻知束家告退马翘,特来领人。”知府道:“你是来领人的?判把你,你领去,且跪在一边。”
忽又走上一个禀道:“小乐户名唤甘下流,闻知束家不要马翘,特来递领子官买。”知府道:“跪在一边,也不叫你空归去。”甘下流亦跪在那里伺候。
马不进争道:“马翘原是我家的,你家好没廉耻,怎要来争讨?”甘下流道:“他已出了你家门,是束家人,人人得而讨之,怎见得你该讨,我便不该讨?”两个闹得飞反。皂隶止遏不住,知府道:“不消争得,虽没有人领去,板子枷打是不少的。”叫来下去打,每人二十,打得皮开血淋,跪在地下。知府道:“这起乌龟如此强横!他已从良,物各有主,我又不曾有官卖之说,何物龟奴如此放肆!各枷号一月示众!”马不进、甘下流一人一面大枷枷起来。他们还想辩说,知府道:“掌嘴!”每人又是三十个杵腮,打得脸肿如瓢,枷出府门外。急得秀妈乱跳,要闯进去禀,门上拦阻不肯放,秀妈乱喊乱叫。知府叫拿,两三个到外边撮了秀妈就走,进见知府。
知府道:“这泼妇甚事在衙门前大惊小怪?”秀妈禀道:“我丈夫马不进来领人,不知犯了甚罪,老爷打了又枷?”知府道:“我无官卖之示,谁着他来寻事?公堂之地,岂容乌龟横行?将这泼妇串起来!”三四个皂隶赶上前,拿手的拿手,拿脚的拿脚,就串。知府发怒生嗔,叫着实拶。两人用板子抬将起来,一百二十撺梭,梭得秀妈鲜血淋漓,痛楚不过,只将双脚双搓。不但裙袴尽脱落完,连膝裤、綶脚鞋子,一齐都吊了下来。知府分咐拶到衙前示众,从人拥出。不但受苦又要破纱,求他们私开串子,暗地开枷。许多事情不题。
那知府作了一番威福,方问翠翘道:“你不回娼家,我须要尽法。”翠翘道:“宁可法下死,不愿复入娼家。”知府叫取枷来道:“打便饶你,要枷号一月,方不断你入娼家。”翠翘道:“愿领老爷法度。”上了枷,将封封条,束生赶上堂,相抱大哭道:“我累你,我累你!”知府问道:“你怎么累他?”束生道:“生员要娶他时,他已量及有此,不想今日果如其言。”知府道:“果如此,也要算他是个有见解的女子了。”束生道:“此妇不独有见解,且深通文墨,还求公祖大人开一面之法网,则生员夫妇享无疆之福庇,万代阴功,千秋德泽。”知府道:“翠翘既擅词韵,何不也以枷为题。昔日本府曾见古才女,有以枷为题,做《黄莺儿》一曲,甚是风雅,流传至今。即事咏来,如有可取,我便开豁了你。”翠翘闻命,不敢推却,因另出新思,又做成《黄莺儿》一阕。
《黄莺儿》:
虽与木为仇,喜圈套中得出头。感方圆遮盖全身丑,但胁肩可羞。坐井可忧,可怜泪痕流,不到衫和袖。谢贤侯,教人强项,再不许放歌喉。
太守看了,不胜欢喜道:“此作比旧作更加隽永,真是佳人宜配君子,永断为夫妇。”令左右开了枷,教束正进来,分咐道:“人家讨了这样好媳妇,是极难得的。你怕亲家怪,不带王氏回家便罢了。做官的谁说有三妻两妾,父子到此也须量情,翁婿怎么管得这样事!”束正哑口无言。知府叫取一对采旗,当堂题一联道:
今日配鸾凰,喜见才人逢淑女
明秋开文运,更夸丹桂伴嫦娥
着鼓乐、花灯、喜轿,双双送回束宅。束生、翠翘拜谢太爷玉成之恩,上轿归家,好不兴头。束正到此田地,无可奈何,只得倒依着府尊分咐,瞒得隐密,不令家中人知。
束生次日同翠翘拜见父亲,父亲便道:“贤媳妇,不是为公的不能容你,恐家里媳妇容不得你。”翠翘道:“我尽我做小之道,听他逆来,我只顺受就是。”束正道:“你言也是,但你不回无锡去,他也无可奈何得你。”翠翘拜谢而退。因事上以敬,待下以慈,事夫以恭,内外大小无人不赞其贤德。只苦马不进、甘下流,枷了不算,开枷时又是二十板,秀妈开串,也是十板,没要紧受了这一段苦楚。束正分咐儿子收拾一所新屋,替翠翘独居,恐怕家中人来见了,惹气生端,上下瞒得水泄不通。
天下事,若要人不知,须是己莫为。恁般娶子妹,经官动府,怎么瞒得许多?早有人将这些行经传在宦小姐耳中。宦小姐笑道:“正要他瞒我,若他明对我说,娶了一妾,我倒要体贴丈夫志气,惜我自己体面。他既瞒我,我便将计就计,弄得他无梁不成,反输一帖。看他们可能出我之范围么?”或有家奴讨好报道:“相公外面又讨了一房家小。”宦小姐不待讲究,大骂道:“这奴才该死!相公娶小岂有不对我说之理!此必相公打骂了你,你特到我面前生非下火,离间我夫妇,其实可恼。本欲送官惩治,相公不在,不便见官,罚这奴才自掌三十下嘴巴!”掌了,犹恨恨不平道:“这奴才如此尾大不掉,下别人火也罢了,怎么连家主公也下起火来。如再有一人乱言者,拔去四个门牙!”大家哪个再敢开口。苦了这个多嘴的,打又打了,又不得小姐的欢喜,又招束生的怨怅。
有奶娘李妈妈对小姐说:“娶妾之说只怕有的。”宦小姐道:“我信得束生过,他决不瞒我的。况娶妾又不是甚犯法事,我又不是他上一辈,他何苦瞒我?奶娘,此言得之何人之口?”奶娘说:“实是束刍自临淄来说的。”小姐道:“我正要查此言起于何人之口,原来是这奴才!当时他打碎了一只玉钟,是束相公所爱之物,着实打了他几顿。他怀恨在心,今乃造出此言,激我为不贤之妇,毁家主公为薄幸之人,情实可恨!”叫束能去叫束刍进来。束刍到,小姐分咐道:“毁谤家主公的奴才!替我拔去了他的四个门牙!”命下如山,谁敢不遵?拿斧子的,铁钳的,缚手缚脚,一齐动手。束刍大叫一声,昏死地下。多时方醒,而四齿已拔落矣。正是:
是非只为多开口,烦恼皆因强出头。
且听下回分解。
第15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