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升庵诗话曰:修文殿御览载李陵诗云:“红尘蔽天地,白日何冥冥。微阴盛杀气,凄风从此兴。招摇西北指,天汉东南倾。嗟尔穹庐子,独行如履冰。短褐中无绪,带断续以绳。泻水置瓶中,焉辨淄与渑。巢父不洗耳,后世有何称。”此诗古文苑止有首二句,注云:下缺,当补入以传好古者。修文殿御览一书,今亦不传。不知升庵何从得此。
孔欣乐府云:“相望狭路间,道狭正踟蹰。辍步相与言,君行欲焉如。淳朴久已散,荣利迭相驱。流落尚风波,人情多迁渝。势集堂必满,运去庭迹虚。竞趣尝不暇,谁肯雇桑枢。未若及初九,携手归田庐。躬耕东山畔,乐道读玄书。狭路安足游,方外可寄娱。”杨升庵称其高趣可并渊明。余谓其格调虽与渊明不叶,然其兴寄迥出于六朝诸人之上矣。
晋释惠远游庐山诗云:“崇岩吐气清,幽岫栖神迹。希声奏群籁,响出山溜滴。有客独冥游,径然忘所适。挥手抚云门,灵关安足辟。留心叩玄扃,感至理弗隔。孰是腾九霄,不奋冲天翮。妙同趣自均,一悟超三益。”此诗世罕传,《弘明集》亦不载,独见于庐山古石刻中。
杨升庵云:唐人诗主情,去三百篇近。宋人诗主理,去三百篇远。匪惟作诗,其解诗亦然。如唐人闺情云:“袅袅庭前柳,青青陌上桑。提笼忘采叶,昨夜梦渔阳”,即“卷耳诗”首章之意也。又曰“莺啼绿树深,燕语雕梁晚。不省出门行,沙场知近远”,又曰“渔阳千里道,近於中门限。中门逾有时,渔阳常在眼”,又曰“梦里分明见关塞,不知何路向金微”,又曰“妾梦不离江上水,人传郎在凤皇城”,即“卷耳诗”后章之意也。若如今诗传解为托言,而不以为寄望之词,则“卷耳”之诗,乃不若唐人此作闺情之正矣。若知其为思望之词,则诗之寄望深,而唐人浅矣。若使诗人九原可作,亦必印可此说耳。
杨升庵云:古乐府“暂出白门前,杨柳可藏乌。欢作沉水香,侬作博山炉”,李白用其意,衍为杨叛儿歌曰:“君歌杨叛儿,妾劝新丰酒。何许最关情,乌啼白门柳。”“乌啼隐杨花,君醉留妾家”。“博山炉中沉香火,双烟一气凌紫霞”。古乐府“朝见黄牛,暮见黄牛,三朝三暮,黄牛如故”,李白则云:“三朝见黄牛,三暮行太迟。三朝又三暮,不觉鬓成丝。”古乐府云:“郎今欲渡畏风波”,李白云:“郎今欲渡缘何事,如此风波不可行”。古乐府云:“春风复多情,吹我罗裳开”,李反其意云:“春风复无情,吹我梦魂散”。古人谓李诗出自乐府,信矣。其杨叛儿一篇,即暂出白门前之郑笺也,因其拈用,而古乐府之意益显,其妙益见。如高僧拈佛祖语,信口道出,无非妙理。岂生吞义山拆洗杜甫者比哉?李端《古别离》诗云:“水国叶黄时,洞庭霜落夜。行舟问商贾,宿在枫林下。此地送君还,茫茫似梦间。后期知几日,前路转多山。巫峡通湘浦,迢迢隔云雨。天晴见海峤,月落闻津鼓。人老自多愁,水深难急流。清宵歌一曲,白首对汀洲。与君桂阳别,今君岳阳待。后事忽差池,前期日空在。木落雁嗷嗷,洞庭波浪高。远山云似盖,极浦树如毫。朝发能几里,暮来风又起。如何两处愁,皆在孤舟里。昨夜天月明,长川寒且清。菊花开欲尽,荠菜拍来生。下江帆势速,五两遥相逐。欲问去时人,知投何处宿。空令猿啸时,泣对湘潭竹。”杨升庵云:此诗端集不载,古乐府有之。但题曰二首,非也。其诗真景实情,婉转惆怅,求之徐庾之间且罕。况晚唐乎?大历已后,五言古诗可选,唯端此篇,与刘禹锡“捣衣曲”、陆龟蒙“茱萸匣中镜”、温飞卿“悠悠复悠悠”四首耳。今徐崦西家印五十家唐诗活字本《李端集》,亦有此诗,但仍分作二首耳。
杨升庵云:东坡有诗曰:“论画以形似,见与儿童邻。作诗必此诗,定知非诗人”。言画贵神、诗贵韵也。然其言有偏,非至论也。晁以道和公诗云:“画写物外形,要物形不改。诗传画外意,贵有画中态”。其论始为定,盖欲以补坡公之未备也。
六朝初唐之诗,其落句可观而诸集不载者,聊出之以存其概。
陆季览《咏桐》“摇落依空井,生死若为心。不辞先入爨,唯恨少知音”。
许圉师《咏牛应制》“逸足还同骥,奇毛自偶麟。欲知花迹远,云影入天津”。
陈述《咏美人照镜》“插花枝共动,含笑靥俱生。衫分两处彩,钏响一边声。就中还妒影,恐夺可怜名”。
赵儒宗《咏龟》“有灵堪托梦,无心解自谋。不能蓍下伏,强从莲上游”。
陈昭《经孟尝君墓》“泉户无关吏,鸡鸣谁为开”。
许倪《咏破扇》“蔽日无全影,摇风有半凉。不堪鄣巧笑,犹足动衣香”。
第73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