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绍闻回到家中,一见母亲,不觉抱住大哭起来。王氏忙问所以,绍闻痛的话也说不上来。德喜说了怎的五更出店,怎的强盗掀大叔腿,怎的塞他的,怎的要拿刀搠他。从头至尾,说个分明。王氏骂道:“杀人的贼,一定要积的世世子孙做强盗!”巫氏道:“娘怕他断不了种儿么?这都是些没下场的强贼。像那瓦岗寨、梁山泊,才是正经贼哩。这些贼将来都是要发配哩。”
不说一家安慰、庆幸。且说夏逢若母丧求助,谭绍闻并未回答,忽的上了济宁。这夏鼎终日打听,今日方知回来。既过了三天,心中盘算,凡是走衙门打抽丰的,必有重获。况且盛宅助过他丧金一百两,我即不能如其数,没多的也该有个少的,此意非绍闻不能转达。必须备酌专恳,又恐绍闻推故不来。因此想了个法子,径到碧草轩上。
恰遇双庆在轩上摘眉豆,夏逢若道:“你家大相公回来了?”
双庆道:“回来两三天。”夏逢若道:“德喜跟的回来?”双庆道:“不知怎的,路上遇见截路断道的贼,吓成病了。如今正躺着哩。”夏逢若道:“我身上有重服,不便进院,烦你请大相公,就说我来奉候。”
双庆去不多时,谭绍闻径上轩来。夏鼎行了稽颡之礼,坐下说道:“我今日之来,一来为贤弟压惊,二来为贤弟洗尘,三来为贤弟道喜,备了个菲酌,明日请到我家吃杯水酒。”自向袖中取个素帖,递与绍闻说:“我请客我就是拜匣。”绍闻接帖在手,看了说道:“盛情心领,万不能去。一来远归,尚有许多冗务,未曾拨脱清楚;二来我的近况,你所深知,街上有些负欠。自古云‘受人与者常畏人’,况我今日自老师衙门回来,人人以为当有厚赠,我也筹度怎还他们,一定要楚结些尖嘴账目。因他们未知我回,所以不来打搅。街上一为走动,万一有人请算账,就是个煞风景的事。况且次日就来讨索,叫人急切难以转动。此是实情告禀,万勿见怪。”夏逢若道:“你这就杀了我了。自古云,‘备席容易请客难’。这还不说他,我是请人做席,这便使不哩叫我请客难了。我原说为你洗尘,却愁无可下箸,姜妹子听说,愿自己替我带过几味佳品,并情愿替贱内做席,如今在我家正做哩。到明日你要不去,叫我羞的死。即令我这个命,原不值什么,岂不叫姜妹子平白一段好情意,没处安插么?你是最心软的人,这一次断乎硬不的。”
绍闻略迟疑一下道:“且慢商量。”夏逢若忙道:“有何商量?明日从卢家巷过去,到双旗杆庙、耿家大坑,见了破冥府庙,去我后门不远,我在后门恭候,不必走大街。还有一说,不用带小厮。”绍闻道:“你那边地方窄,我知道。”夏鼎又附耳说了两三句,绍闻笑道:“我奉扰就是。”夏逢若道:“早光!早光!”遂一躬出轩,飘然而去。
到了次日,绍闻果然从卢家巷顺耿家大坑而来。夏鼎在后门接着,一同进院。只见姜氏在院内,露了半截白胳膊,盆内洗藕。上穿的半身红绸小袄,下穿的绿绸中衣,手帕包着头,露着白头绳——为干娘戴孝。夏逢若道:“咱不用为礼。你两个,一个是我贤弟,一个是我妹子,可该见个礼。”绍闻躬身作揖,姜氏答了万福。夏逢若道:“就在院里坐下。”姜氏仍自洗莲莱。夏逢若道:“你一向做事,好落后悔。”绍闻道:“悔在心里,向谁说呢?”那姜氏道:“嫂子,拿我的汗巾来,莲菜弄了一身水。”夏鼎见话已相照,便道:“院子小,坐不的。堂屋放了灵柩,难以坐席,还等饭熟时,在厨房当门坐。贤弟休要笑话。咱先去到隍庙道房坐坐。”绍闻只得强随着出来,路上说道:“方才汗巾的话,竟是有心说我的。”夏逢若佯为不知,说:“那有什么意思,你错疑在你身上。”此是夏鼎饵绍闻助赙深计,故意勒掯,叫他以助丧为贿,连姜氏也不知道的。绍闻又欲开言,夏鼎道:“隍庙新修甚好,这几日就要唱戏哩。”把话儿打开了。
少顷,到了隍庙后门。夏鼎引进,到了道房。庙祝送至客室,只见一个道士修眉长髯,在那里看书。见客来,把书放下,各为了礼。夏逢若道:“这位仙长平日不曾见过。”庙祝道:“新从京上来的。”绍闻道:“远方仙师请照旧坐。”道士道:“我虽不曾在此处焚修,毕竟到此即是山主,请上坐。”绍闻只得坐在上面,夏鼎次座,道士与庙祝坐了主位。
献茶已毕,绍闻问道:“仙乡何处?到京何干?”道士道:“敝乡原是湖广郧阳,一向在武当焚修。因闻京中崇尚道教,京西白云庵有个大会。乃是天下方士仙风道骨会聚之处,贫道所以带了个丹头到京。原拟略试小术,聊助军饷。见了些道友们,全是讲长生久视之术,贫道看来,那是叶法善、林灵素派头,毫无实用。所以急流勇退,仍携小徒回来。因幼年出于太和山周府庵——这周府庵就是开封藩爷建的香火院,所以这隍庙老师伯朝顶进香,就住在庵下,彼时结为道契。今日特便道过访,不料已物故几年。众师兄留贫道款住几日,不久仍回武当。”这夏逢若一些不解,说:“我回去罢。”绍闻道:“我也跟的去。”夏逢若道:“家里忙,少时来请。”庙祝送的去了。
绍闻此时,正是逋欠交迫之时,不觉“红缘”之情少淡,却是“黄白”之说要紧。因坐下看道士所阅之书,又翻别的本儿,都是《参同契》、《道德经》、《关尹子》、《黄庭经》、《六壬》、《奇门》、《太乙数》之类。又看此人仙姿潇洒,便问道:“请教助饷之说。”道士道:“天机难以泄露,不过烧炼而已。从来大烧炼,上古圣人用过一遭,我道家祖师,传其诀而不用。上古圣人用过,女娲是也。天,金体也。故《易》曰:‘干为金’。女娲炼石补天,非炼石也,乃炼石为金也。补天之余,过了几千年丢将下来,禹时雨金三日。西方圣人用过一次,释迦氏是也。所以祗园给孤独长者,黄金布地,茎草可化丈六金身。只是茎草难觅耳。我家祖师传的丹诀,尽在《道德经》上,只是‘玄牝之门’,人便参不透。玄,黑也;牝,母也。水生金,水母以金为子。然孤阴不长,故以火配之。即如儒教烧炼,全在《易经》一部,别的算应了人事,惟显示人以“鼎”“革”二卦。鼎即丹炉,炉中成造化,故继之以革;革,变也。唯恐修此道者疑,一疑便坏了鼎器,所以申之曰:‘二人同心,其利断金。’山主可细参之。”
论绍闻学业,似不至为此等邪说所惑,但当计无复之之时,便作理或然也之想。正欲再叩九转丹秘诀,恰恰夏家来请,进的门来说:“本当同邀,但俗馔并非仙品,不敢唐突。贤弟告别罢。”那道人立身一拱,也不送出门来,二人径回家中赴席。
只见厨房当门设桌一张。内间生菜果品列在厨桌上,鸡鱼熟食,盖在蒸笼内。夏鼎妇人及那姜氏,即在灶边伺候。
进了厨房,来到桌边,夏逢若道:“窄狭得紧,你也不笑我。并没外人,不妨摆将上来。”姜氏揭开蒸笼,夏逢若夫妇—一摆在桌面。二人动箸劝杯,不在话下。
第88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