娄、孔未及回答,侯冠玉道:“书上说:‘邻有丧,春不相;里有殡,不巷歌。”这一春天邻舍都不唱戏,何况自己有丧,喇叭朝天,墩子鼓震地乎?”娄潜斋方晓得自己徒弟读的是“春不相。”王氏听的恼了,在闪屏后高声道:“吹鼓手一定要,斋是一定做的。”孔耘轩道:“鼓手再为商量。至于做斋,怕封柩之日客多人忙,或‘二七’‘三七’,以及‘百日’,随亲家母各人尽心。”王氏道:“孔亲家说的才是理顺人情。一侯师爷呀,这教书抹牌,是那一本书上留下的规矩?”侯冠玉方悔多言,已被东家婆在闪屏后听得恼了,推个故儿走讫。
娄、孔应料理的事,一切依礼而行,办完各自回家。
到了涂殡之日,这些街坊邻舍,姻戚朋友,备礼致吊,以及接待宾客,整备席面的话,若—一细述,便累幅难荆不过是把一个“皇明应浩赠承德郎介轩府君之灵”牌,悬于孝幔之上,“封柩止吊”四个字,贴于大门之旁。这便是保举贤良方正、拔贡生谭忠弼,字孝移,号介轩的一个人,盖棺论定。诗曰:
生顺才能说殁宁,端人有甚目难瞑?
兢兢业业终身怕,传与世间作典型。
薛婆巧言鬻婢女王中屈心挂画眉
却说谭孝移封了柩,端福儿当大丧之后。因因循循,也就不上学里去;候冠玉游游荡荡,也轻易不往碧草轩来。有一日先生到,学生没来;有一日学生到,先生不在。彼此支吾躲闪,师徒们见面很少,何况读书。
挨了后半年,到了次年,还是王春宇妇人曹氏作合,侯冠玉仍了旧贯。这元旦、灯节前后,绍闻专一买花炮,性情更好放火箭,崩了手掌,烧坏衣裳。一日火箭势到草房上,烧坏了两间草房。王氏也急了。刚刚灯节过后,就催上学。师徒们聚首了两三日,端福儿在案上哼了两三天;侯冠玉年节赌博疲困,也在碧草轩中醉翁椅上,整睡了两三天,歇息精神。这王中虽甚着急,争奈无计可生。欲待要再约几个学生,傍着小家主读书,又怕小户人家子弟,性质不好,一发引诱到坏的田地;况且侯冠玉是惯赌的人,人家子弟,也不叫从他读书。欲待再邀隆吉上学,这隆吉已打扮成小客商行款,弄成市井派头;况王春宇每年又吃了十二两劳金,省的央人上账,也是不肯叫来的。
少不得由他师徒们自由自便,一个呆人,敢怎么的。这端福儿,本是聪明人,离了书本,没有安生的道理。王氏又信惯他,渐渐整日在家里生法玩耍。
忽一日,只听得后门外女人声音说道:“看狗来!”家中一只狗儿,望着后门乱吠。端福一看,只见一个三十四五岁妇人,引着一个十二三岁女儿,却不认的。那妇人便道:“相公看狗,休叫咬着我。”赵大儿也出楼来看,那妇人早扯着那个闺女,脊梁靠着墙,吆喝着狗,到了楼门。进的门来,叫闺女门边站着,望着王氏说道:“谭奶奶必不认得我。”一面说着,早已磕下头去。王氏道:“你坐下,我真个不认得。”那妇人坐了,笑嘻嘻的说道:“常说来望望你老人家,穷人家不得闲。我在县衙门东边住,我姓薛。”王氏看着闺女道:“这是你的女儿么?”薛婆道:“不是。”王氏道:“你怎么引着哩?”
薛婆哈哈大笑道:“说起来,你老人家笑话。我是县衙门前一个官媒婆,人家都叫我薛窝窝。你老人家也该听的说。”说着薛婆早已自己拍手扬脚,大笑起来。王氏道:“原来女人家,也有外号儿。”薛婆道:“原是我家当家的卖过荞麦面窝窝,人就说我是薛窝窝家。今不做这生意,街上人还不改口。前年县里老爷,赏了我一名差,单管押女人的官司。闲时与人家说宗媒儿,讨几个喜钱,好过这穷日子哩。今日午堂,我还要带一起女官司上堂,忙哩了不的。这妮子他大,只是死缠,叫我把这丫头领出来,寻个正经投向。”因向赵大儿说道:“好嫂子,你把这女娃引到厨房下坐坐,我与奶奶好说句话。”赵大儿见这闺女生的好模样儿,得不的一声,扯着向厨下问话去。
王氏道:“恁的一个好闺女,他大就肯卖他?”薛婆道:“说起来话长。这闺女他大,好赌博,输的一贫如洗,便下了路。他娘叫二娃,是个好人材,不得已,做了那事。东关有个小乜相公,叫乜守礼,有十来顷地,每日接到他家里祝住了二年,把地弄出了有四五顷,城里一处宅子也卖了。这乜相公他娘,是自幼守寡,纺花车上积的家当。见了这个光景,粘了一口子气,害蛊疾死了。这乜守礼就该打发这二娃走了才是,舍不的,还留在家中。他舅在太康县住,来吊孝时,这乜守礼女人,一五一十告诉了他舅。他舅恼了,把乜守礼狠打一顿,还要到县里送他不孝。乜守礼再三央人,磕头礼拜,他舅恨极,发誓再不上他的门。这乜守礼把他娘埋了,卖了一顷地,花了一百二十两银,硬把这二娃娶下做了校这是俺邻居宋媒婆说的媒。谭奶奶,你说该不该!且说他屋里女人,本是海来深仇,又公然娶到家中,每日惹气。这女人短见,一条绳儿吊死了。他娘家告起来,堂上老爷验?”,又验出来许多伤痕,把一干人一齐带进城来。现在把二娃交与我押着。他前边男人,不知听了谁的话,上堂去告,还想要这个女人。老爷问他一个盗卖发妻的罪,打了三十板子。他如今没过的,把这个闺女央我替他卖了。二娃心疼他这个闺女,要与人家做媳妇儿。谭奶奶你想,寻得起媳妇人家,嫌他这个声名不好听;倒有不嫌他的,出不起这宗银子。我说不如寻一个正经人家一就像奶奶这样主子,卖了去,他大又得银子,这孩子也得一个好下落,也是俺做媒婆的一点阴功。奶奶你说是不是?”王氏道:“孩子倒好。只是去世的老太爷说过,家中不许买丫头。我也没这宗银子。”
薛婆道:“彼一时,此一时。彼时老太爷在时,便罢了。如今老太爷归天,你老人家也孤零的慌,不说支手垫脚,早晚做个伴儿,伏侍姑娘们,也好。”王氏道:“我并没姑娘。”薛婆道:“一发是该买的。你老人家没个姑娘,夜头早晚,也得个人说句话儿。况且价儿不多,他大如今正急着,是很相应的。你老人家没听得俗语说,‘八十妈妈休误上门生意’。这是送上门的,你纵家休错这主意,过这村,就没这店了。不是我还不来,我是听地藏庵范师傅说,说不尽你老人家贤慧,满城人都是知道的。所以我今日才引上门来。奶奶是一灵百透的,还用我细说么。”王氏道:“只是我没有这宗银子。”薛婆道:“咳,你老人家没啥说了。银山银海的人家,那碎银边子,还使不清哩。”
又移座近王氏跟前,低声说道:“你老人家糊涂了。这个好孩子,迟二三年扎起头来,便值百几十两。你老人家若肯卖与人家做小时,我还来说媒,管许一百二十两。如今主户人家,单管做这宗生意:费上几两银子,买个丫头,除使的不耐烦,还卖一宗大价钱。我前年与西街孙奶奶说了一个丫头,使的好几年,前日卖人做小,孙奶奶得了一百银子。那闺女到这女儿跟前,还差八十个头哩。奶奶休错了主意。若是错过了,我一辈子背地里埋怨奶奶糊涂。”
第31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