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相公送谭绍闻至大门而回。
却说谭绍闻到家,双庆历数了今日讨债之人,谭绍闻好不闷闷。到了晚上睡下,左盘右算,端的无法。忽然想起娄师爷来,现在升任济宁州,路途不远,何不弄些货儿,走走衙门?
一来抽丰,二来避债,岂不两得其便?
算计了一夜,次日早晨,便使人到城南把王象荩叫到家中。
谭绍闻道:“我一向不曾叫你管事。如今我要上娄师爷任上去打个抽丰,想叫你跟我去,与你计议。咱几日起身呢?”王象荩道:“要上济宁去,只可备些土物瞧瞧师爷,不可弄东西销售。”谭绍闻道:“你说的是太平车儿话。我如今诸事窘迫,是要借娄师爷做官体面,把东西出脱。或是同僚属员,或是盐店当商,或是本地交官绅衿,送他些东西,价一偿十,得了银子济急的意思。”王象荩道:“这事娄师爷必不肯做。娄师爷念大爷旧交,与大相公师弟情肠,要送银子时,胸中自有定见;有东西销售也不得多,无东西销售也不肯少。况销售东西,荐长随,未必不与官方有碍,且先薄了娄师爷与大爷相交情分。”
王氏听见道:“王中你且下楼吃饭去。”王象荩退身而出。
王氏说道:“一个男人家,心里想做事,便一刀两断做出来。你心里既想上济宁寻你先生帮帮,他该帮你多少呢?万一你先生说:‘我想替你打个外转儿,你空偏手儿来,叫我也没法。’正是俗话说,巧媳妇做不上没米粥。到那时,你该再回祥符来办东西不成?明知王中好说扭窍扫兴的话,你偏偏又叫他回来商量,弄的你三心二意图啥哩?”谭绍闻道:“我是出远门,得他跟的去才好,王中牢靠些。”王氏道:“德喜儿近来极中用,就叫他跟的去。那王中若跟你从济宁回来,他一发有了功劳,往后你不调遣他,他还调遣咱一家子哩。你不信,你试试。”谭绍闻道:“到底王中牢靠,德喜孩气。”王氏道:“王中见了你先生,他垫上舌,你先生还要给你气受哩。你还想银子么?”这受气二字正触着谭绍闻的毛病,说:“也是。我再酌度。”
饭毕,王象荩到楼门边,意欲有言。王氏道:“大相公是叫你商量,他去了,叫你时常到城里望望。别的没事,你回去罢。这是二两黑蓝线,捎回去叫大儿使用。这是两副绿带儿,也捎回去,叫他母女两个扎腿。”谭绍闻接过递与王象荩。王象荩已知话难再说,只得怅怅去讫。
这谭绍闻得了母亲怂恿.叫德喜跟着,拿了银子到笔墨铺、绸缎店置买东西。装了一个皮箱。又买了商家个桐木货箱,装上笔墨。遂叫的小车行雇觅一把双手孝感车儿,择日起程。王氏叫巫翠姐整了饯行小内宴。次日出门,皮箱货箱煞在车上,褡裢被窝装在一旁,谭绍闻或坐或走,公然是个走世道、串衙门的行径。
过了黄河,晓行夜宿,到了济宁。饭铺吃饭,先问娄刺史官评,真正个个念佛。又问在署不曾,那些人道:“听的人说,朝廷修淮河高家堰,叫回空粮船,装载山东物料。娄老爷验放,不在衙门。”谭绍闻急问:“何时回衙?”那些人道:“俺们不过只听说,大老爷为办这事不在衙门。那回来的事,俺们如何知晓?相公到城中间,就明白了。”谭如闻闻此,径自添上一个闷字。但既已到此,只得进城。
到衙门口一个饭铺内,脱去行路衣服,洗了手脸。皮箱中取出新衣换了,护书内取出门生手本。推的车到仪门停祝德喜将手本投在宅门,门上接入内传。内边正是娄樗管理内务,见了手本,急唤兄弟娄朴说道:“谭世兄来了。”二人急忙到了二堂。传说有请,谭绍闻进来。兄弟二人扯住手,到了书房——匾上题“补过处”——坐下。正是他乡遇故人之喜,忙传搬运行李,德喜磕了头,自去照料。这些汤沐盥盆,点心食碟之类,不必浪费笔墨。
谭绍闻问道:“老师何时回署?”娄朴道:“昨日有人来说,发了二帮。如今三帮想已将完,约略十日即回。”娄朴问省城中旧好,遂说起张类村老伯得子之喜,又说起寄居宅外之事。娄朴道:“只要这小贤弟成人,也不枉张老伯一生忠厚,省的大家相好的,每日替他牵挂这宗事。他今既与贤弟相近,你需要萦点儿心。”闲话到晚,即与娄朴在内书房联榻。
次日早,拜两位幕友。一位年尊的是浙江山阴人,约有六旬以外,姓荀,表字药阶,长髯弯腰,与娄潜斋宾主已久;一位年纪二十五岁,姓莫字慎若,就是荀药阶表侄。二人旋即答拜讫。此后便在东房清籁堂上同饭,晚间共酌。夜深,自偕娄朴在补过处对卧。单候刺史公回署。
到第三日夜酌,这荀药阶善饮,莫、谭、娄三位少年相陪。
谭绍闻略露一点销货口角。荀药阶道:“谭世兄与太尊师生旧好,何事不可通融?但弟于太尊初任馆陶时,便是宾主,至今又谬托久敬,知其性情甚悉。就不妨在世兄前,交浅言深。总之贵师做人,是一个最祥慈最方正的。即如衙门中,医卜星相,往往交荐,直是常事。贵老师遇此等事,刻下就送程仪,从不会面。即有荐笔墨、绸缎、山珍海味的书札,贵老师总是留得些须,十倍其价以赠之。或有送戏的,署中不过一天,请弟们同赏。次日便送到隍庙,令城中神人胥悦去了。三日之后,赏他十两银,就完局。若戏子求别为吹嘘,贵老师从不肯许,也不见旦脚磕头的事。久之,诸般也渐稀疏,近日一发全无。谭世兄或有所携的贵珍,贵老师必不肯累及同僚州县以及本城盐、当。依弟愚见,倒不如韫椟为高。”谭绍闻心中暗道:“谁料王中竟成了一个做大人的知己。”娄朴道:“家父性情板正,或者不免有得罪人处。”荀药阶道:“弟在山左作幕已久,初到济南府,口尚无须,今已成苍然叟矣。官场所经甚多,见那营钻刺、走声气者,原有一两个爬上去的;而究之取厌于上台,见嗤于同寅,因而挫败的也就不少。有一等中正淳朴,实心为民的官,因为不能奉承上司,原有几个吃亏的;内中也极有为上司所默重,升转擢迁的。即如令尊老先生,何尝晓得通声气、走门路?一般也会升转。前日青州府缺出,省城敝友有个秘信,说济宁有分。所以说躁者未必得,静者未必失。做官只留下自己人品,即令十年不擢何妨?后来晚生下辈,会说清白吏子孙,到人前气长些。若丧了自己的人品,即令一岁九迁,到卸却纱帽上床睡时,只觉心中不安;子孙后来气短。不见章惇为相,子孙不敢认他是祖宗,这是何苦的呢?即如娄世兄,异日自是翰詹仙品,那就不用说了;万一就了民社之任,即照令尊这样做官,就是个治行谱。”三位少年莫不拱手心服。更漏三鼓,各分手歇讫。
谭绍闻与娄朴回到补过处同睡。谭绍闻道:“荀先生所言,句句有理。”娄朴道:“此是幕友中最难得的人。第一件品行端方,第二件学问广博;那案卷谙练,算法精通,特是末技。所以家父做官这几年,宾主再离不开的。”睡下夜景不提。
第81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