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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9章

听说央谭绍闻到他家写讣状,绍闻方动身而往,姜氏便道:“家中既然有客,我回去好替哥款待。”夏逢若道:“诸事叫贤妹吃累。”姜氏径从后门进家。知谭绍闻在前边料理帖式,那呼茶唤酒之声,真似莺声燕语。这谭绍闻好奈何不下这段柔情也。
这姜氏把本夫叫回后院说道:“那院丧事,既托咱办理帖子一事,要好好的替他待客。一定留客住下。”马九方道:“我知道。”马九方到前边留客。谭绍闻略为推辞,也就说:“今晚住下也罢。我们弟兄情肠,遭此大事,岂可便去。”马九方道:“你与夏哥是弟兄么?贱内是他的干妹子,咱还是亲戚哩。”谭绍闻道:“正是呢。”马九方回复内眷,便说客住下了。这姜氏喜之不胜,洗手,剔甲,办晚上碟酌,把腌的鹌鹑速煮上。心下想道:“只凭这几个盘碟精洁,默寄我的柔肠曲衷罢。”
谁知未及上烛,德喜儿来接,说:“家中盛爷到了,立等说话,万不可少停。”谭绍闻心中挂着那二百两银子,只得作别而归。这马九方回后院对姜氏道:“客走了。”姜氏正在切肉、撕鹌鹑之时,听得一句,茫然如有所失。口中半晌不言。
有两个猫儿,绕着厨桌乱叫,姜氏将鹌鹑丢在地下,只说了一句道:“给你吃了罢。”马九方道:“咳,可惜了,可惜了。”
姜氏道:“一个客也留不住,你就恁不中用!”
且不说姜氏无言自回寝室。单说谭绍闻回家到轩上,点上一枝烛。盛希侨道:“你上那里去?叫我等死了。”谭绍闻道:“夏伯母不在了。”盛希侨道:“我也不听这些闲话。舍二弟在边公案下,告我那宗事,批下准讯。你说叫我怎的见人?”
谭绍闻道:“是为什么呢?”盛希侨道:“我全一字不知。只是老婆不是人,背地里叫手下家人,偷当了两顷地。舍二弟如今稽查着了,说我弃公产而营私积,欺弱弟而肥私囊。干证就是产行并佃户。我一周查,当约果是我的名子。我若知晓一丝儿,我就不是个人骨头。我若叫老婆干这个事,到明我就叫他干那个事。争乃当地有约,说合有人,佃种有户。我全无一点儿猪狗心肠,竟是被老婆做的,叫我拿着狗脸见人。到了明日衙门赴审,人家看见,定说他祖当日做过布政,他父做过州判,怎的养下这个不成材的子孙,瞒了自己同胞兄弟,弃了公产营他私积。我明白人家心里是这个骂法,可惜我又不得听见。我真是要吊死不活着了!”谭绍闻道:“把地分给他一半,他也就没啥说了。”盛希侨道:“我何尝不是说,爽利分给他一半。争乃老婆虽是个旧家之女,却是一个天生的搅家不贤,抵死的不依。我向舍二弟说,舍二弟又说我弃了许多祖业,背地里化公为私,所瞒并不止这两顷。即作地止此两顷,入私囊的银子还不知有多少哩。叫我白张嘴没啥说,真冤屈死了人。我竟是一点法子也没有。那日晚上说那一千二百两做生意,咱在厅上说,他使人偷听。如今也成了我的私积子。”谭绍闻道:“你就说那有我的银子,我急紧要讨的。”盛希侨道:“我说有关老爷银子他还不依,何况说你的。”谭绍闻道:“现有满相公可证。”盛希侨道:“满相公叫他骂的如今要辞账房。说他吃一家饭,如何偏兄陷弟,平日弄鬼开销假账,如今我独留他,正是通同一气。他如今定要打这没良心的门客。”谭绍闻道:“如今这事,你心下要怎么处?”盛希侨道:“听说你这西边胡同内,有一个人叫做冯健,是个有名的讼师。我如今借你这地方儿,把他请来,替我写一张呈子,明日我着宝剑抱呈投递。事结之后,我与他五两银谢礼。”谭绍闻道:“这却不难。”
即着德喜去请。
不多一时,冯健提个小灯笼,到轩上来。为礼坐下。冯健道:“咱虽是近邻,不曾到过这书房,委实幽雅。承相公见召,不知有何赐教。”谭绍闻道:“非我之事,乃盛兄有个小事相烦。”盛希侨道:“说起来我身上即气软了。贤弟你也知道此事之始末,你替我说说,好烦冯兄起稿。”谭绍闻怕二百两银子有闪,即叫冯健到厢房,说了原委详悉。二人仍到轩上,冯健道:“盛大宅若叫——”盛希侨道:“不是我当的地。我也瞒不住你,是我的老婆当的。”冯健道:“说不到那里。盛大宅若叫令弟输个下风,这张状非我不能。管保令弟不能免县上爷的耻辱,不怕他身有护符。”盛希侨道:“不是这话,不是这话。若是同胞兄弟为几亩土,或是一二尺过道,匍匐公堂,跪前跪后,纵然得了上风,断的给我,我那神主面前也烧不的香;清明节也上不的坟。俺家这宗事,总是贱内不贤,舍弟性躁,平白弄得我在中间算不得人数。我从来并不晓得怕人,今日叫我见了人,就会羞起来。我只相央,求县公开个活路,恩准免讯。只要你会写这张呈子,状榜上批个销案二字,我就致谢。只要能在家下私处,不拘舍弟怎的,我宁丢东西银钱,只不在公堂上打官司,丢了我这个人。免的远省亲戚传笑,近处街坊指脊梁筋唾骂,这就是了。”冯健诧异道:“我不料盛大宅是这个厚道。我情愿替写,万不受谢。我平日为人兄弟写状,都是同胞共乳之人,你叫我死、我不想叫你活的话头。今日得写一个保全骨肉的状,也把一向刀笔造的罪孽减减。谭相公拿纸来,再添上一枝烛。”只见冯健挂上眼镜,濡墨吮笔,写将起来。不多一时,写完,递与二人。烛下同念:具呈人太学生盛希侨,住娘娘庙大街保正田鸿地方。呈为骨肉情重,甘愿让产,恳天俯悯,恩准免讯事。缘生弟希瑗,具告蔑弟营私一词,蒙批俟查。生捧批惶惧,不知所云。窃惟祖宦粗有薄遗,尚不至较多而计寡;慈帷现际晚景,又讵忍幼瘠而长肥?弱弟三龄失严,从未闻过庭之训;长兄十年当户,遂莫免私囊之疑。析爨而居,已成昆仲凉德;具牍以控,更征手足情保倘再震以雷霆,势必至紫荆永瘁;苟过核其裒益,亦难望脊令重圆。异姓相交,尚有管鲍之谊;同母而乳,岂乏祥览之情。叩乞仁天老父师俯悯乌私,曲全雁阵,姑容私处,恩免庭推,则生存者固衔结于无谖,即没世者亦感佩于罔替矣。
嘉靖年月日抱呈家人汪宝剑
谭绍闻念完,盛希侨道:“我不懂的,你只说还叫我戴着驴遮眼,进衙门打那同胞兄弟争家业的官司,去也不去?”冯健道:“八九分是批个准销案,也还保得十分不上堂。”盛希侨道:“你这一张纸,能救出我这个人来,还许我在人前说话,你就是我的恩人。异日重谢。”冯健道:“罢罢。我自今以后,再也不给人写状子了。我这一枝黑枪头子,不知扎坏了人世间多少纲常伦理。只为手中没钱,图人家几两银子。其实睡下心中全不安宁。今日写状。心乐神安,我何苦要做那暗地杀人的毒手?若再与人写状子,子孙永不如人。”谭绍闻道:“你尚如此后悔,那些请你写状的人,该不知怎样的后悔哩。”冯健道:“不悔,不悔,且不悔之极。前三月间,曾有人与他兄弟打官司,请我做参谋。或是晚上关着门儿向我说,或是清晨起来坐在我床沿上说,那悄悄的话,真正是叫人听不得的。要我生法写起状来,竟把兄弟告倒了。其实他争的,还没有谢我的多哩。还不说在衙门三班六房,见人就请席,见衙役就腰中塞银子。真正是争得猫儿丢了牛。谁知那人昨日在曹门上见了我,请我到酒馆内,又对我说,今冬还要告他兄弟哩。这一号儿人,那的会悔?除非是他兄弟一家儿死个罄尽,方才是个歇手。我从今以后,立誓不做这唆讼的营生。”
盛希侨道:“谭贤弟替我誊誊罢。”谭绍闻道:“满相公哩?”盛希侨道:“舍弟认的满相公笔踪,若到了承发房查出笔踪,定骂他个狗血喷头。”谭绍闻道:“我就不怕认出笔踪么?”盛希侨笑道:“你在我家从来到不了字儿上,并没用着笔,那里有踪呢?我今日就在你家央你。”冯健道:“何用如此。明日早晨,着盛价送到代书铺写完,用个戳记,三十文大钱就递了。”盛希侨道:“既如此可行,我要回去哩。”冯健也告辞。三人出胡同,恰遇盛宅来接,各自分手。谭绍闻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