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逢若道:“王府校尉那管你这些闲话,拿住了锁在一间闲屋里,次日才放去。他若忘了,只管锁着。要喊一声时,开开门打顿皮鞭,还算造化哩。难说你还不知道么?我从北边卢家巷走罢。”谭绍闻道:“我离家不远,街上铺子有灯光,你拿灯笼走罢。”二人分手各行。
单表夏逢若进了卢家巷,只听路东一家哭娘声音。心下好不怏怏,急紧走过。出的巷往北,过了双旗杆庙,便离耿家大坑不远。这一片就没人家住了。走上一箭之地,只见一个碧绿火团,从西向东飞也似过去。池中睡鸭,也惊的叫了两三声。
夏逢若只说是天上流星的影。往上一看,黑云密布,如漆一般。
远远的又有三四处火星儿,忽有忽无,忽现忽灭的。心下晓得是鬼火了,好不怕将起来。猛然想起平日行径,心中自语:“我若是个正人君子,那邪不胜正,阴不抵阳,就是鬼见我,也要钦敬三分。还有甚怕呢。争乃我一向犬心鼠行,到了黑夜走这路,心上早已做不得主。可惜他两下俱留我,我就住下也罢,为甚的一定要走?这凉风凄凄飒飒的,像是下了雾雨。鬼火乱飞,还有些学不来想不到的怪声。不如回去,还到大街,不拘喊开谁家酒馆门,胡乱倒一夜也罢。”因此扭头而回。远远望见巷口那家,掌着一盏灯,仿佛依稀有两三个穿白的人在哭,又有女人哭娘的声音,也不晓怎的出巷口哭。夏鼎觉着母亲害病,犯着忌讳,只得硬了胆,复向耿家大坑边来。
到了冥府庙旁。那冥府庙倒塌已久,只有后墙、前边柱子撑着,这靠路边的墙已久坏。自己灯笼照着,那阎王脸上,被雨淋成白的,还有些泥道子。判注官,急脚鬼,牛头马面,东倒西歪,少臂缺腿,又被风雨漂泊,那狰狞面孔,一发难看。
夏逢若疾趋而过。觉着头发一根一根儿直竖起来。却望见一团明火,自城隍庙后小路迎面而来,心中忖道:“好了!好了!这一定是卖元宵汤圆担子,不则是馄饨、粉汤挑儿,黄昏做完生意回去。我还怕啥哩。”说时迟,那时快,早已撞个对面。
只见当中一个有一丈来高,那头有柳斗大小,脸上白的如雪,满腮白髯三尺多长;旁边一个与活人身材一般,只是土色脸,有八九寸长,仅有两寸宽,提了一个圆球灯,也像有两个篆字。
夏逢若一见,哎呀一声,倒在路旁,那两个异形魔物,全不旁视,身子乱颤着,一直过去。这夏逢若把灯笼也丢在地下,那灯笼倒了,烘起火来。却看见七八个小魍魉,不过二三尺高,都弯着腰伸着小手,作烤火之状。夏逢若在地下觑得分明,裤裆撒尿。额颅流津。心里想道,人人说鸡叫狗咬鬼难行。谁知此时喔喔响沉,狺狺声寂,身上只是筛糠的乱搐乱抖起来。须臾一阵凉风,连烛火一起吹灭。登时天昏地暗,伸手不见掌,一些树影儿更望不见,只听得芦荻萧萧,好不怕人。夏逢若无奈,只得爬将起来,摸着乱走。自言道:“我一定是做梦哩,快醒了罢!醒了罢!”正走时,左脚滑了一跌,早已溜下坡去。
忙攀住一株树根,不曾溜到底。听的声响,乃是鱼儿拨剌、虾蟆跳水之声。说道:“不好了!鬼拉我钻到水里了。”自摸鞋袜,却又是干的。少不得爬着上岸,摸着车辙儿走。
一连跌了几遍,直走了多半夜,并不知是何地方。忽然一件硬物磕腿,摸着一个驮碑的龟头,说道:“这是城里那一座碑呢?”猛听的一声咳嗽,几乎惊破了胆。又一声道:“什么人?”夏逢若不敢作声。那人又道:“什么人?问着不答应,我就拾砖头砸哩!早已听见有人从南边来了,怎么不答应?”
夏逢若晓得是人,方答应道:“是我。”那人道:“你是谁?”
夏逢若道:“城隍庙后夏,因赴席带酒,走迷了路。摸到半夜,不知此是何地。”那人道:“夏大叔么?”夏逢若道:“你怎的晓得我?”那人道:“我在这里出恭哩,我是苏拐子。”夏逢若道:“我怎么摸到这里,这是什么所在?”苏拐子道:“这是西北城角,送子观音堂。我白日街上讨饭,晚间住在这里。这几日肚子不好,作泻,我才出头一遍恭,天色尚早。我送夏大叔回去。”二人摸着向城隍庙后来。
夏逢若到门叫了一声,内人早已开门。苏拐子道:“我回去罢。”夏逢若道:“你看北边那一块火,又是那里呢?”苏拐子道:“那是教门里回子杀牛锅口上火。”苏拐子自回。
夏逢若进家,见灯儿点着,问道:“你们没睡么?”内人道:“母亲病又添的重了。”夏逢若道:“不好了,时衰鬼来缠。不假,不假。”他母亲哼着问道:“你回来了?”夏逢若道:“回来了。”母亲道:“我多管是不能成的。你回来了好,省我萦记你。”
这且不述。单说又过了两日,夏逢若母亲竟是“哀哉尚飨”讫。夏逢若也有天良发现之时;号啕大哭。声声哭道:“娘跟我把苦受尽了呀!”这一恸原是真的。
夫妇哭罢,寄信儿叫干妹子姜氏夫妇齐来。姜氏也哭几声干娘。干婿马九方到街上,领人抬的一具棺木。请了一位阴阳先生,写了殃式:“棺木中镇物,面人一个,木炭一块,五精石五块,五色线一缕;到第七日子时殃煞起一丈五尺高,向东南化为黄气而去;临时家人避之大吉。”
打发阴阳先生去讫,盛殓已毕。姜氏陪夏逢若夫妇罗泣一常这夏逢若想起换帖子弟兄,央姜氏家老仆,与王隆吉、谭绍闻、盛希侨送信。这老仆到了盛宅门首,看见那宅第气象,并不敢近前通言。却把曲米街、碧草轩信儿送到。这王隆吉看丧吊纸,助白布四匹,米面两袋,各自去讫。
谭绍闻到了灵柩之前,行了吊礼,送银十两。那姜氏恰在夏家做干女儿伴丧,见了谭绍闻,想起瘟神庙递汗巾的旧事,未免有些身远神依之情。
原来当日被夏逢若说合,这姜氏已心愿意肯,看得委身事夫,指日于飞。不料因巫家翠姐之事,竟成了鸳判蝶分。今日无意忽逢,虽不能有相如解渴之情,却怅然有买臣覆水之悲。
第78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