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说一向账目,怎的一时都来索讨?原来这做客商的,本是银钱上取齐。若是主户好时,嘴里加上相与二字,欠他的也不十分勒索。倒像是怕得罪主顾的意思,其实原图结个下次。若是主户颓败,只得把相与二字暂行注销,索讨账目少不的而于此又加紧焉,只是怕将来或有闪损。近日谭绍闻风声不佳,各客商已默忖几分,所以各讨各债,遂致不约而同。要之作客商离乡井,抛亲属,冒风霜,甘淡薄,利上取齐,这也无怪其然。
内中单表王经千一宗大债。本月前数日内,胞兄王纬千,自滇南楚雄府贩来药材,要往京师海岱门药材行发运。因胞弟王经千在河南省生理,先遣同伴伙计押车北上,要上鄚州庙,自来祥符看望同胞。这些接风洗尘、问询家常的话,俱不必提。
一日检点账目,内有谭绍闻借票一纸,银子一千四百五十两,三个月为限,过期不还,照二分半行息。王纬千道:“兄弟,你好孟浪!偌大一宗账目,如何并无个同人,难说当日曾没个人作合么?”王经千道:“哥哥有所不知。这姓谭的是萧墙街一个大财主,他这揭债像是头一次儿。少年公子性情,揭债极怕人知。把这一笔债放在他身上,每年有几百两长头,难说他会赖债不成?况有亲手画押,是万无妨的。”王纬千道:“这也换过几个年头,怎的不见清算改笔呢?”王经千道:“大户揭债,最恶的是算账,尤恶的是上门索讨。每年清算,只像小看他一般。若再上门索讨,他们好动火性,再弄个别项。搪塞清还了咱,便把这注子大利息白丢了。不如只如忘了一般,日积月累,渐渐的息比本大,待他想起来时,便平不下这坑了。
少不得找利息留本钱,胡乱的医治起来。咱便坐收其利,川流不息了。咱又不曾得罪他,他又不能说咱滚算。即令他果能全完,咱已经利倍于本,又成了一付大本钱。哥只知认药材行情,这些放债的妙用,哥还隔着一个行头哩。”王纬千道:“大抵人动了揭字一款,便不是没病的人了。若果然没病,再不肯上药铺内取一付平安药吃吃。现在这谭家何如?”王经千道:“近来大动了赌,日子渐渐清减。”王纬千道:“这宗项利息已深,兄弟可生法讨来。我还要带些进京师,与他小弟兄两个,各办一个省祭官。”王经千道:“要讨这宗项,只得备席奉邀,酒席中间徐徐商量。”王纬千道:“随兄弟怎的。我只再等数日,要雇包程骡子,与货一齐过鄚州进京。”
计议已定,那些投柬备席话头,只得从了省文。到了那日,谭绍闻径来赴席。肴核杯盏之后,说到账目,抬过算盘,乒乒乓乓,好不饶人。谭绍闻看那算盘子儿时,早已又添上几百两利息,少不得害怕起来。王经千算完,又重了一遍说道:“本不该逼迫。但只是家兄贩货进京,芦沟桥上税,到海岱门下了行开发脚价,得好几百两。这货岂是一两天就销售的,还要住着等哩,火食盘缠,京城又比不得河南,是个销金窝儿。万望谭爷凑趣,能全完固好,即不能全完,这整数儿一千,是再少不下来的。”谭绍闻说:“俗话说,‘好账不如无’。在我身上一天,就在我心里一天,恨不得一剪剪齐。争乃近日手窘,七疮八孔的,难以骤完。我心里比爷台还急。”王纬千插口道:“不是这样说。舍弟与府上自是好交,所以有此一番大交易。彼此通融商量,原是理之当然。只缘弟这番在南省买货,那开行的倒了灶,拿的银子去,再缴不完庄。打了一场官司,还欠下几十担。我不得已,把上京盘缠添上些,自己买完庄,指望到河南取这宗盘绞花消。将来未必发财,只求够本就算还好哩。总是脚根下就吃了亏,偏偏住在个倒灶行里。”绍闻道:“打了官司,官府自然追比,他能不给么?”王纬千道:“虽说老爷追比,俗话说:‘要的有,要不的没有’。开行哩欠的客货多,把他的家业众人分了,竟是完不清,少不的歇手。”谭绍闻道:“穷遮不得,丑瞒不得。我近来负欠颇多,不过是典庄卖地,一时却无受主,心里急,事体却不凑手。望贵昆仲另商量个良策,办了上京的事。待我的事体行了,一五一十奉上。”
王纬千道:“船不离舵,客不离货,只因向舍弟备这宗银子,少不得落后两日。千万望谭爷,本城主户,自有挪山之力,即令不欠舍弟的,还想去府上借一借哩。省城字号家甚多,千万挪移挪移。”谭绍闻道:“一客不烦二主。现在我已出约卖宅子卖地,怎肯向别客户另起炉灶哩。况且一时不能寻的来。”
王纬千道:“出约卖地,那是有年无日的事,弟是万万不能等的。”谭绍闻道:“既是不能等,我也就没别的办法。”王纬千向王经千道:“这是你相与的好主户,叫你拿着财东家行李胡撒哩!像你这样没材料,还在大地方装客商哩,只可回咱家抬粪罢。”王经千道:“谭爷看呀,若说没银子,像是不能行的。”
谭绍闻此时是个急人,况且世故渐深,也不是书生腔儿,回言道:“王爷,我是出息揭你的,一天还不到,有一天的利息,不是白拖拉的,休要恁的苦逼!口口声声不赖你的债,待我有了清白你,为甚的勒限窘人?”王纬千道:“不是愚弟兄们勒限逼你,只是我的事急。”谭绍闻道:“你的事急,是你的事。当初咱两人原不曾见面。”王纬千道:“休说这话。我们是同胞兄弟,领的是一付本钱,北京、云南、湖广湘潭、河南开封是一个泰和字号,怎说咱两个没见面?”谭绍闻道:“我也不管你这话。就是一个字号,你又不曾遣上牌来,发上传单来,说北京货到河南,某日要银天。就是朝廷皇粮,也是一限一限的征比。何况民间私债?总是等我的事办妥,那时不欠不让,何如?况你说过,俗话说‘要的有,要不的没有’。我一时没有,您有法子您使去就是,告在官府,行息的账,官府也不能定期勒追。”
谭绍闻一面说着,一面起身就走。王经千弟兄两个也无可答应,也只得起身相送。到了门口,王经千道:“家兄性急,言语戆些。谭爷不必挂心,日后慢慢商量,天下没有过不去的事。”谭绍闻回头道:“聆教。”彼此不悦而散。
谭绍闻路上想道:“我一向吃了软弱的亏,竟是硬着些儿也行得。”
呜呼!谭绍闻,你又错了。正是:
欠债速迟总是要,只争还早与还迟。
杜氏女撒泼南北院张正心调护兄弟情
却说谭绍闻负债累累,家业渐薄,每日索欠填门,少不得典宅卖地,一概徐偿。还完的商家,一笔勾销,包裹银两而去,固是欢喜不荆未偿的客人,拿着账簿争执不依。全不动分毫的,更是吵嚷不休。自此谭氏光景,竟是由夏徂冬,由泰入否。
当此一时,夏天过去,冬景渐来,正是深秋之候。蒲黄柳脱,蛩哀螀怨,真乃“悲哉,秋之为气也”!
谭绍闻终日在家,愁闷不已,措办无术。一日,正在楼下与母亲王氏商量典当市房话头,忽听德喜儿说道:“南马道张大爷在后轩等着说一句紧话。”谭绍闻只得走到碧草轩。却见张类村老先生站在轩上,说道:“老贤侄快来商量一句话,行也不行?”谭绍闻急急上前作个揖,说道:“老伯纳福。”张类村道:“避祸不暇,那得还有福哩。”绍闻道:“老伯请坐说话。”张类村道:“站着说罢。我问你,当初惠先生住的那攒院子,闲也不闲?”绍闻道:“闲着哩。”张类村道:“我方才过来见门儿锁着,门屈戌上边有你一个小红封签儿,自是闲房无用。我要赁下,住一家小人家儿。你愿也不愿?”谭绍闻道:“什么人家,老伯说明,才好商量。”张类村叹了一声道:“一言难荆原是第三房下,在家下各不着,我也再没个法子。因此想起老侄这里房院宽绰,赁一处院子,叫我这一点根穣儿保全残生。不过跟随一个老仆,一个老妪做饭,我供米供柴,万般都不敢起动着老侄。至于赁价,也不拘多少,随在老侄酌度。”谭绍闻正急时,得此一段话说,遂说道:“小侄何妨卖与老伯。”张类村道:“勿图人之财产,《阴骘文》言之。那事我断不做。当日我与令尊先生,何等至交,今日我在老侄手里买宅子,叫我何以对令尊于九泉?叫我何以在文昌面前烧香?”
第70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