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刻,只见一个灯笼从屏后引邓三变便衣而出。谭绍闻往上行礼,邓三变谦逊不受。礼毕,坐下待茶。夏逢若道:“此位是萧墙街谭先生公子,素慕老爷德行,特来奉谒,望老爷莫怪灯下残步。”邓三变道:“岂敢。弟一向待罪吴江,桑梓久疏。今蒙各台宪放闲里田,自揣冗废,不期谭世兄尚背垂青,感愧之甚。但尊谦万不敢当。明晨答拜,全帖敬璧。”谭绍闻道:“晚生垂髫时,久已渴仰山斗,因老先生宦游江南,无缘识荆。今日荣旋,情切瞻依,特托夏兄先容,胆敢率尔造谒,千祈原宥。”邓三变道:“世兄枉顾寒庐,自是错爱所致,或者别有教益,万望指示。”夏逢若道:“是为董老爷堂上一宗事体,特来拜恳。”邓三变道:“董公荣升大尹,真是恺悌君子,合邑称庆,特制锦屏,跻堂称觞。众绅士谬以弟为首事,委弟以问其先世科第、爵秩、诰封、褒典。既是谭世兄共光此举,只请留下台衔。”谭绍闻道:“登堂晋贺,晚生实欲附骥。但只是——”便住口不说了。夏逢若道:“后书房有人么?”
邓三变道:“只有老朽寒榻一具,每夜即在此处宿歇。”夏逢若道:“既然如此,请老爷内转,小侄还有秘禀。”邓三变起身,向谭绍闻道:“有罪少陪。”夏逢若跟进后边去了。邓汝和陪着谭绍闻,不过说些雇车觅船,官场官衔手本,年家眷弟晚生的闲话。
迟了一大会,二人依旧出来,一拱复坐。邓三变道:“谭世兄新亲相邀,原非有意于赌。但瓜田李下,嫌疑难辨,万一已拘者畏法混供,也甚怕堂讯之下,玉石不分。二公远虑,诚属不错。怎的令董公知世兄原系士夫旧族,素不为匪,这方万无可虑。”夏鼎道:“今日拜恳,就为邓老爷平日极肯吃紧为人。若蒙鼎力周旋,恩有重报。”一面说,一面早扯着谭绍闻,一同跪下。邓三变急拉住道:“请起来商量。凡弟之所能者,无不效命。”夏逢若道:“既是邓老爷开恩,咱就起去。”谭绍闻兀自不起,说道:“老先生端的垂慈,晚生才敢尊命起来。”
邓三变道:“恃在董公爱下,老朽竟斗胆承许这句话就是。”
谭绍闻方才起来。大家又作了半揖,坐下。
夏逢若道:“邓老爷妙策,竟是当面指示。”邓三变笑道:“老朽既已勉允,不妨径直说明,好请二位放心。从来官场中尚质不尚文,先要一份重礼相敬,若有要事相恳,还要驾而上之些,才得作准。适才夏世兄说,要么让谭世兄拜在董公门下,做个门生。以老朽看来,董公未必遽植此桃李。若是有厚贶相贻,董公自然神怡,乐为栽培。况董公见谭世兄这样丰标,将来自是远到大器,岂有不加意作养之理?这就是内消妙剂,何至更有肿溃。董公现正办皇差,捧旨大人今日过去,内监大人明日方到,还有这一两日闲空。不如奉屈二公就在寒舍住下,明日差小价置办贽见礼物。后日董公回署,弟进去讲这屏文款式、祖上科第阀阅实迹,顺便就把谭世兄诚意预透,叫董公把名子先记下。此时嫌疑之际,且不必遽然晋谒,只待彼此心照即妙。至二月初间,再成此师生厚谊。老朽拙见,二公以为何如?”夏逢若笑道:“妙策!妙策!谭贤弟,你须遵命今晚住下,明日就办礼物。”谭绍闻点头道:“是。”
小厮捧上酒酌,邓三变告便而回。邓汝和陪吃数杯,又把新学的琵琶弹了两套,遂安排在东厢房歇了。
谭绍闻入梦遭严谴董县主受贿徇私情
单说邓汝和陪谭绍闻、夏鼎吃晚酌,邓三变自回后宅。三人吃酒本不甚浃洽,兼绍闻心中有事,强吃了三杯,强听了两套琵琶,胸中毕竟小鹿儿直撞,做不得主。邓汝和看出客人这个不安光景,遂安置东厢房歇息。两人一个被筒儿睡讫。夏逢若心下无事,两眼无神,把头放在枕上,早已呼呼的的直上南柯。绍闻翻来复去,又怕惊动夏逢若,直是再合不住眼皮儿。
桌上残灯未熄,孤焰闪闪,谯楼更鼓频击,遥听冬冬,已交三更。方觉睡魔来袭,只听得有人拍门,谭绍闻被衣开拴,进来二人,一个不认的,一个却是王中。王中道:“家中好生焦躁,急寻大相公,原来在此。快跟我回去。”谭绍闻只得相随同归。黑夜路上,高一步,低一步,就如驾云一般。到了大门,见有几个人在门首站立,谭绍闻也无暇问其所以。进了二门,望见厅上烛火辉煌,中间坐着一位六品冠服长官,纱帽圆领,甚是威严。绍闻只得近前跪下,叩了头。向上一看,却是自己父亲。骇得心惊胆颤。只见父亲双目圆睁,怒须如戟,开口便道:“好畜牲!我当初怎的嘱咐你,叫你用心读书,亲近正人。畜牲,你还记得这八个字么?”谭绍闻战战兢兢答道:“记得。”父亲道:“你既然记得,怎的我这几年因赴南斗星位,不在家中,你便吃酒赌博,宿娼狎尼,无事不做,将祖宗门第玷辱呢?况你颇有聪明,实指望掇青拾紫,我问你,至今功名何如?你今日一发又撞出人命案。那缢死之人,冤气上腾,将你辈俱告在冥府,我受命勘此一段公案,可怜畜牲性命不久了。”因回顾道:“判注官何在?”只见东侧闪出一个蓝面赤发鬼,手执册簿,躬身候命。父亲问道:“子背父命,孙废祖业,依律当得何罪?”判注官张开血盆般大嘴,口角直到耳门边,朗声答道:“律有三千,不孝为大,案律应该腰斩。”厅下早已跳出四个恶鬼,眼中齐冒火焰,口内直吐蓝烟,狰狞可畏。不由分说,把谭绍闻一脚踢翻,用绳捆起。腰中取出门扇大明晃晃的钢刀,单候上官法旨。绍闻伏在地下,已吓得动弹不得。又听得父亲道:“我与这个畜牲原系父子,不比寻常罪犯,你们可抬将起来,我亲问他一句话,再叫他死未迟。”四鬼领命,将谭绍闻忽的抓起,举在公案前边。谭绍闻哭恳道“爹呀,念父子之情,格外施仁罢!”只见父亲离了公座,走近身来,说道:“好畜牲,你恨煞我也!”张开口,向谭绍闻肩背上猛力一咬,咬得谭绍闻疼痛钻心,叫得一声:“爹呀!”
抱住夏逢若的腿乱颤起来。
夏逢若睡正浓时,被谭绍闻颤的醒了,慌问:“你是怎的了?”谭绍闻尚不能认真是做梦,只叫道:“爹,饶了畜牲罢!”
夏逢若已知是梦里吃惊,急紧披衣坐起,摇着说道:“谭贤弟,醒醒儿,醒醒儿。”谭绍闻方才明白,应道:“我醒了,我醒了。”
谭绍闻翻身起来,将浑身衣服俱要穿上。夏逢若拦住道:“天还早哩,冷的慌,再睡睡罢。”谭绍闻那里听他,一直起来,剔了灯内灯草,拨开炉中宿火,坐在一条凳上,寻思梦中情景,低头垂泪。夏逢若哈哈笑道:“你看你那腔儿,做梦哩,有了屌事!”谭绍闻只是低头不语,依旧泪如泉涌。夏逢若也少不得起来,坐到炉边,问道:“做的啥梦?”谭绍闻将梦中情景、言事,—一述了一遍。夏逢若双手打拱,哈哈大笑道:“恭喜!恭喜!俗话说,梦凶是吉。又说,梦见自己是别人。况老伯说南斗星君,这就是吉星高照的意思了。这个吉星,分明就应在邓老爷身上。管许你这场官司,有吉无凶。你若不信,事后才服我的高见哩。”
第33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