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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话刚说定,那提锣的进来说道:“韩善人,石匠等着说句紧话哩。”韩仁山便邀谭绍闻同往。到了庄西桥头,只见黑沉沉一大片人,喊喊叫叫的下桥腿大石。石匠却又顾不得与韩仁山说话。韩仁山引到桥北边一所观音堂内,指着桌上簿儿,交绍闻执掌。恰好有东村送来布施银钱、口粮等件,谭绍闻掀开簿儿,举笔便写,果然清清白白。韩仁山喜之不胜。因此谭绍闻遂在韩仁山家住下,帮办起桥工。
过了七八日桥将完工,韩仁山与谭绍闻在桥头看垫土,只见从东来了一辆大车。到了新桥头,车上三个人都跳了下来,说道:“新桥土虚,慢慢椎过去罢。”谭绍闻看那人时,一个却是盛宅门客满相公,那两个不认的。遂向前问道:“那不是满相公么?”两人对面作了一个揖,满相公全不料谭绍闻到此,急切想不起来。谭绍闻道:“你看什么?不认的我了?”满相公方才想起,大惊道:“好天爷呀!你如何到此处?”谭绍闻遂把寻母舅到亳州,回来路上行李被拐,如今以韩善人为依的话,提了一番。满相公道:“您这些读书的憨瓜,出了门,除非是坐到车上,坐到轿里,人是尊敬的;其余若是住到店里,走到路上,都是供人戏玩摆布的。”韩仁山看见是谭绍闻同乡,便上前作揖。谭绍闻道:“这便是韩善人。”满相公忙致谢道:“多承老善人款留之恩,异日必有重报。”韩仁山也见桥工将完,正想送’谭绍闻回家,只虑无人作伴,今日恰好遇此同乡,可一路行走,甚觉放心。便把这个意思直说了,齐邀三人到家。叫车也跟的转回村来。到了门首,一揖让进。
却说满相公缘何到此?原是奉了家主盛希侨之命,下苏州置办戏衣,顺便请来了两个昆班老教师。路绕亳州,看看生意,故从此经过。谭绍闻是主人盟弟,一向相熟,岂有不同伴相携之理。本是两相承请的事,韩仁山把话讲出,即一口承诺。韩仁山款待一日,再留不住,送了谭绍闻两串大钱,又叫车户添了草料,即送客人起身。满相公作了别,昆班教师从厢房出来道了搅扰,谭绍闻再三拜谢。韩仁山向谭绍闻道。”帮助桥工,功德不校相公回家好好念书,功名自有上进。”说罢倒有怆然之意。谭绍闻竟是眼眶湿了起来。出门登车,车户一声呼啸,那车飞也似去了。
此服行夜宿,不一日望见繁塔。谭绍闻怕有人见,躲在车后。车走开封宋门,径至娘娘庙街盛宅门首停下。正是:
舟抛滚浪狂凤催,此日才能傍岸来。
只为曾无船尾舵。几于鱼腹罹凶灾。
忠仆访信河阳驿赌奴撒泼萧墙街
却说谭绍闻同满相公一车儿进了开封城。到了盛宅门首,众家人连忙迎住道:“回来了,辛苦,辛苦。”满相公跳下车来忙谢道:“挂心,挂心。”两个昆班教师也下的车来,谭绍闻也只得下车。众家人已知那两个是教师,后下车的一个年幼美貌的,只当是连苏州旦角儿也接的来。细看却是谭绍闻。众皆愕然。
满相公让着一同进宅,早有人报知盛公子。盛公子飞风儿出来,口中说道:“卸车,卸车。”到了二门,却撞着谭绍闻,盛公子也顾不的问个来由,只说道:“贤弟,你先到东书房坐,我去看看车去。”谭绍闻跟定满相公同到了东书房。满相公一声喊洗脸水。只听盛公子在外急口吩咐道:“作速卸车,我先看看蟒衣铠片女衫子何如。”吩咐已毕,来到东书房。进门来,谭绍闻为了礼。满相公也去作揖,盛公子连声道:“多事,多事。”满相公只得住却。两个教师磕了头,盛公子就问起戏上话来。须臾,宝剑儿、瑶琴儿一班家人,抬来棕箱皮箱,盛公子叫作速打开,看起戏衣。又与满相公谈论丝绦花样,讲起价值秤头来。谭绍闻吃完两杰茶,说道:“我要回去哩。”盛公子道:“你且再坐。”谭绍闻本来自己没兴,见盛子只是一心戏子戏衣,并未问他自何而来,心中好生没味。又坐了一会,说:“我果要作速回家哩。”盛公子道:“你忙的是什么?你再坐一会儿,我还要问贤弟话哩。”扭过头来,又问起两个教师,你会几个整本将起来。谭绍闻羞中带个怒意,起身要去,盛公子道:“也罢,我送贤弟。过几天串成了头一本,我请贤弟来看戏。不许不到。”满相公跟着盛公子送客,盛公子送至大门,一拱即回。谭绍闻。与满相公说了一会话,致谢携归之意。却早宝剑儿跑了出来,催满相公作速回去说话。原来盛公子一向也不知谭绍闻外出,今日也不知与满相公同车回来,只觉得走了一个客,一发好说那戏上的话。正是:仰面贪看鸟,回头错应人。
且说谭绍闻出了盛宅,单单迂道绕路而行。走了些小巷,跳了些菜园,曲曲弯弯到胡同口,三步两步进了自己后门。
王氏正在楼下哭哭啼啼想儿子,猛可的见绍闻进来,既惊且疑,说道:“儿呀,是你?”揉揉眼泪,仔细一看,果是儿子。又道:“你上那里去了这些时?这是你爹爹不在了,你竟是要闪我的。”扯住衣襟,又放声大哭起来。谭绍闻因累旬受苦,今日归了自己窝巢,也哭了起来。冰梅、赵大儿、老樊婆闻声都已来到。双庆儿、德喜儿、邓祥、蔡湘也喜主人回来,齐到楼院来看。
孔慧娘出的东楼,众人闪开,到了堂楼下,王氏仍哭个不住,声声道:“我守寡的好难煞人呀!”赵大儿、樊婆也不住的用衣襟子拭泪。冰梅只是把兴官推与王氏,说:“你叫奶奶不哭罢。”惟有孔慧娘通成一个哑子样儿。此非是孔慧娘眼硬不落泪,正是他识见高处,早知此身此家已无所寄了。
王氏略住了哭,道:“大儿,樊家,备饭与大叔吃。”谭绍闻将近一月半光景,那曾有可口如意的饭来,今晚到家,才吃了个妥当。黄昏时,王氏糊糊涂涂教训了半更,各自回房睡了。
次日日上三竿,谭绍闻方才起来。家中别无所忌,惟怕见王中的面。然到家半日不曾见王中,却又心中生疑。慧娘、冰梅面前也不好询问。赵大儿东楼取茶杯,谭绍闻因问道:“您家王中哩?赵大儿道:“他往河北寻大叔去了。”绍闻无言。
要问王中因何上河北去寻人?这有个缘由。原是自绍闻去后,王氏着邓祥去南乡把王中唤回。王中详问了范姑子请写募引的情由,将范姑子具禀本县程公。程公问了,范姑子抵死不敢说出绍闻被张绳祖请去那一段内情,缘范姑子使了夏逢若转托银子四两,恐怕受贿情重。此是范姑子刁处。程公南阳公出,此事便丢的松懈。王中心下着急,无法可施。欲向地藏庵再访确信,范姑子堂上受辱,腹中怀鬼,把庵门用石头顶了,再叫不开。王氏叫写招子,张挂四门。王中细想,家主走脱,难说一个仆人敢写招子贴在通衢不成?且张扬出去,与家主脸面有碍,后日难以做人。此事万不可行。料定主人定是贪赌恋娼,必然不曾出城,遂检可疑之地,每日细心查访。
一日,王中心生一计,叫来双庆儿说了。双庆儿直往张绳祖家说道:“俺家大叔,在此丢了一条汗巾儿,叫小的来龋”这是出其不备的好法子。怎知这张绳祖因盘赌逼走了人,且系程公取的儒童首卷,又怕弄出人命干系,早已嘱咐老贾以及手下人等,咬定牙说:“半年来谭相公并不曾到此。”话俱套通,所以答应双庆儿的话,上下俱是一色。双庆回来说了,王中就有几分不再向张绳祖身上疑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