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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话说当下瘸师见任吴张三人赶来,急急便走。紧赶紧走,慢赶慢走,不赶不走。三人只是赶不上。张屠道:“且看他下落,却和他理会不妨。”三人离了东京,行了一二十里,赶到一个去处,叫做蛟虬莫。那条路真个冷静,有一座寺,叫做莫坡寺。只见瘸师迳到入莫坡寺里去了。张屠笑道:“好了!他走入死路了,看他那里去?我们如今三路去赶!”任迁道:“说得是!”吴三郎从中间去赶,张屠从左廊入去赶,任迁从右廊入去赶。
瘸师见三人分三路来赶,迳奔上佛殿,爬上供桌,踏着佛手,爬上佛肩,双手捧着佛头。三个齐赶上佛殿,看着瘸师道:“你好好地下来。你若不下来,我们自上佛身,拖你下来!”瘸师道:“苦也!佛救我则个!”只见瘸师把佛头只一撺,那佛头骨碌碌滚将下来。瘸师便将身早钻入佛肚子里去了。张屠道:“却不作怪,佛肚里没有路,你钻入去则甚?终不成罢了!”张屠爬上供桌,踏着佛手,盘上佛肩,双手攀着佛腔子望一望,里面黑暗暗地。只见佛腔子中伸出一只手来,把张屠劈角儿揪住。张屠倒跌入佛肚里去了。吴三郎、任迁叫声:“苦!”不知高低,两个计较道:“怎地好!”任迁道:“不妨事,我且上去看一看,便知分晓。”吴三郎道:“小大一哥,放仔细些,休要也入去了。”任迁道:“我不比张一郎。”即时爬上供桌,踏着佛手,盘在佛肩上,攀着佛腔子望里面时,只见黑暗暗地,叫道:“张一郎,你在那里?”叫时不应,只见一只手伸出来,一把揪住。
任迁吃了一惊,连声叫道:“亲爹爹!活爹爹!可怜见饶了我,再也不敢来赶你了。我特来问你,要炊饼,要馒头,砂馅,我便送将来与你吃。”只见任迁头朝下,脚朝上,倒撞入佛肚里去了。吴三郎看了,道:“苦呀!苦呀!他两个都跌入佛肚里去,我却如何独自归去得?”欲待上去望一望看,只怕也跌入了去。欲待自要回去,这两个性命如何做道理处?只得上去,望望供桌来,手脚酥麻,抖做一堆,不敢上去。寻思了半响,没奈何,只得踏着佛手,攀着佛腔子。欲待望一望,只怕跌了入去。欲进不得,欲退不得。吴三郎即自思量道:“好没运智,只消得去寻些硬的物来,打破出佛肚皮,便救得他两个出来。”正待要下供桌,却被有个人在背后拦腰抱住了。只一撺,把吴三郎也跌下佛肚子里去了。一脚踏着任迁的头,任迁叫道:“踏了我也!”吴三郎道:“你是兀谁?”任迁应道:“我是任迁。”吴三郎道:“张一郎在那里?”只见张琪应道:“在这里。”任迁道:“吴三郎!你如何在这里来了?”吴三郎道:“我上佛腔子来望你们一望,却似一人把我撺入佛肚子来。”任迁道:“我也似一个人伸手劈角儿揪我入来。”张屠道:“我也是如此。这揪我们的,必然是瘸师,他也耍得我们够了。四下里摸着,若摸得他见时,我们且不要打他,只教他扶我们三个出佛肚去。他若不肯扶我们出去时,不得不打他了。”
当时,三个人四下里去摸,不见瘸师。任迁道:“原来佛肚里这等宽大,我们行得一步走一步。”张屠道:“黑了,如何行得?”任迁道:“我扶了你行。”吴三郎道:“我也随着你行。”迤逦行了半里来路,张屠道:“却不作怪,莫坡寺殿里,能有得多少大?佛肚里到行了许多路。”
正说之间,忽见前面一点明亮。吴三郎:“这里原来有路!”又行几步看时,见一座石门参差,门缝里射出一路亮来。张屠向前,用手推开石门,注目定睛只一看,叫道:“好!这里山清水绿,树密花繁,好一个所在!”吴三郎道:“谁知莫坡寺佛里有此景致!”任迁道:“又无人烟,何处可归?”张屠道:“不妨,既有路,必有人烟。我们且行。”又行二三里路程,见一所庄院。但见:
名花灼灼,嫩竹青青。冷冷溪水照人清,阵阵春风迎面暖。茆斋寂静,衔泥燕子翻风,院宇萧疎,弄舌流莺穿日。骑犊黄头稚子,吹来短笛无腔;荷锄黑体耕夫,唱出长歌有韵。羸羸瘦犬,隔疎篱乱吠行人;两两山禽,藏古木声催过客。
张屠道:“待我叫这个庄院。”当时,张屠来叫道:“我们是过往客人,迷踪失路的!”只听得里面应道:“来也!来也!”门开处,走出一个婆婆来。三个和婆婆厮叫了。婆婆还了礼,问道:“你三位是那里来的?”张屠道:“我三个是城中人,迷路到此。一来问路,二来问庄中有饭食买些呢?”婆婆道:“我是村庄人家,如何有饭食得卖。若过往客人到此,便吃一顿饭何妨。你们随我入来。”三个随婆婆直到草厅上,木凳子上坐定。婆婆掇张桌子,放在三个面前道:“我看你们肚内饥了,一面安排饭食你们吃。你们若吃得酒时,一家先吃碗酒。”三个道:“恁地感谢庄主!”婆婆进里面,不多时,拿出了一壶酒,安了三只碗。香喷喷地托出盘鹿肉来,斟上三碗酒。婆婆道:“不比你们城中酒好,这里酒是杜酝的,只好当茶!”三个因赶瘸师走得又饥又渴,不曾吃得点心,闻了肉香,三个道:“好吃!”一人吃了两碗酒。婆婆搬出饭来,三个都吃饱了。三个道:“感谢庄主,依例纳钱。”婆婆道:“些少酒饭,如何要钱!”一面收拾家伙入去。三人正要谢别婆婆,求他指引出路,只见庄门外一个人走入来。
三个看时,不是别人,却正是瘸师。张屠道:“被你这厮蒿恼了我们半日,你却在这里。”三个急下草厅来,却似鹰扑燕雀,捉住了瘸师。正待要打,只见瘸师叫道:“娘娘救我则个!”那婆婆从庄里走出来叫道:“你三个不得无礼,这是我的儿子,有事时便看我面!”下草厅来叫三个放了手,再请三个来草厅坐了。婆婆道:“我适间好意办酒食相待,如何见了我孩儿却要打他?你们好没道理!”张屠道:“罪过!庄主办酒相待我们,实不知这瘸师是庄主孩儿,奈他不近道理。若不看庄主面时,打他粉骨碎身。”婆婆道:“我孩儿做什么了,你们要打他?”张屠、任迁、吴三郎,都把早间的事对婆婆说了一遍。婆婆道:“据三位大郎说时,都是我的儿子不是。待我叫他求告了三位则个。”瘸师走到面前,婆婆道:“三位大郎!且看拙之面,饶他则个!”三人道:“告婆婆,且请不愿与令郎争了,只叫他送我们出去便了。”婆婆道:“且请少坐,我想你三位都是有缘的人,方到得这里。既到这里,终不成只恁地回去罢了。我却有法术,教你们一人学一件,把去终身受用。”婆婆看着瘸师道:“你只除不出去,出去便要惹事。直叫三位来到这里,你有什法术,教他三位看。”婆婆看着三个道:“我孩儿学得些剧术,对你们三位施逞则个。”三个道:“感谢婆婆!”瘸师道:“请娘娘法旨!”去腰间取出个葫芦儿来,口中念念有词,喝声道:“疾!”只见葫芦儿口里,倒出一道水来,顷刻间波涛泛地。众人都道:“好!”瘸师道:“我收与哥哥们看。”渐渐收那水入葫芦里去了。又口中念念有词,喝声道:“疾!”放出一道火来,顷刻间烈焰烧天。众人又道:“好!”瘸师又渐渐收那火入葫芦里去了。张屠道:“告瘸师!肯与我这个葫芦么?”婆婆道:“我儿!把这个水火葫芦儿,与了这个大哥。”瘸师不敢逆婆婆的意,就将这水火葫芦儿送与了张屠。张屠谢了。瘸师道:“我再有一件剧术教你们观看。”取一张纸出来,剪下一匹马,安在地上,喝声道:“疾!”那纸马立起身来,尾摇一摇,头摆一摆,变成通身雪练般一匹白马。有“西江月”为证:
眼大头高背稳,昂昂八尺身躯。浑身毛片似银堆,照夜玉狮无比。
云锦队中曾赛,每闻伯乐声嘶,登山度岭去如飞,真个日行千里。
瘸师骑上那马,喝一声!只见曳曳地从空而起。良久,那马渐渐下地。瘸师跳下马来,依然是匹纸马。瘸师道:“那个大郎要?”吴三郎道:“我要学那个纸马儿法术。”瘸师就将纸马儿与了吴三郎。吴三郎谢了。婆婆看着瘸师道:“两个大郎皆有法术了。这个大郎如何?”瘸师道:“娘娘法旨,本不敢违,但恐孩儿法力低小。”
正说之间,只见一个妇人走出来。那妇人不是别人,正是胡永儿。永儿与众人道了万福。向着婆婆道:“告娘娘!奴家教这大郎一件法术,请娘娘法旨。”婆婆道:“愿观圣作!”胡永儿入去掇一条板凳出来,安在草厅前地上,永儿骑在凳子上,口中念念有词,喝声道:“疾!”只见那凳子变做了一只吊睛白额大虫。这大虫怎生模样?有“西江月”为证:
项短身圆耳小,吊睛白额雄威。爪蹄轻展如飞,跳涧如同平地。
剪尾能惊獐鹿,咆哮吓煞狐狸。卞庄虽勇怎生施,子路也难当抵。
胡永儿骑着大虫,叫声“起!”那大虫便腾空而起。喝声“住!”那大虫渐渐下地来。喝声“疾!”只见那大虫依旧是条板凳。婆婆道:“任大郎!你见么?”任迁道:“告婆婆!已见了。”婆婆道:“吾女可传这个法术与了任大郎。”胡永儿传法与任迁,任迁谢了。婆婆道:“你三人各演一遍。”三人演得都会了。婆婆道:“你三人既有法术,我有一件事对你们说,不知你三人肯依么?”张屠道:“告婆婆!不知教我三人依什的,但说不妨。”婆婆道“你们可牢记取,他日贝州有事,你们可前来相助,同享富贵。”张屠道:“既蒙娘娘吩咐,他日贝州相助。今乞指引一条归路回去则个。”婆婆道:“我叫孩儿送你们入城中去。”瘸师道:“领法旨。”三个拜谢了婆婆。婆婆看着三人道:“我今日叫孩儿暂送三位大郎回去,明日可都来莫坡寺中相等。”三人辞别了婆婆、永儿。
当时瘸师引着路约行了半里,只见一座高山。瘸师与三人同上山来,瘸师道:“大郎,你们望见京城么?”张屠、吴三郎、任迁看时,见京城在咫尺之间。三人正看时,只见瘸师猛可地把三人一推,都跌下来。瞥然惊觉,却在佛殿上。张屠正疑之间,只见吴三郎、任迁也醒来。张屠问道:“你两个曾见什么来?”吴三郎道“瘸师教我们法术来。你的葫芦儿在也不在?”张屠摸一摸看时,有在怀里。吴三郎:“我的纸马儿也在这里。”任迁道:“我学的是变大虫的咒语。”张屠道:“我们似梦非梦,那瘸师和婆婆并那胡永儿想都是异人,只管说他日异时可来贝州相助,不知是何意故?”三人正没做理会处,只见佛殿背后走出瘸师来道:“你们且回去,把本事法术记得明白,明日却来寺中相等。”当时三人别了瘸师,各自回家去。有诗为证:
逍遥蝴蝶真成幻,富贵南柯亦偶然。
怎似梦中齐授法,等间变化似神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