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那焦员外家奶子和丫头,侵晨送洗脸汤进房里去,不见憨哥、永儿,吃了一惊,慌忙报与员外妈妈知道。员外妈妈都惊呆了,道:“门不开,户不开,走那里去了?”焦员外走出走入,没做理会处。忽听得街上的人,三三两两说道:“昨夜安上大门城楼屋脊上,有两个人坐在上面,被巡军射了一个下来,一个走了。”又有的说道:“如今不见枷在十字路口?”焦员外听得说,却似有人推他出门一般,迳走到十字路口,分开众人,挨上前来看时,却是自家儿子。便放声大哭起来,问道:“你怎的走城楼上去,你的娘子在那里?”张千、李万见焦员外来问,不由分说,将他横拖倒扯捉进府门。知府问道:“你姓甚名谁?那枷的是你什么人?如何直上禁城楼上坐地,意欲干何歹事,与那逃走妇人有甚缘故,你实实说来,我便恕你。”焦员外躬身跪着道:“小人姓焦名玉,本府人氏。这个枷的是小人的儿子。枉自活了二十多年纪,一毫人事也不晓得。便是穿衣吃饭,动辄要人。人若问他说话时,便依人言语回答,因此取个小名叫做憨哥。小人只是叫他小时伏侍的奶子看管,虽中门外,一步也不敢放他出来。三年前偶有媒人来与他议亲。小人欲待娶妻与他,恐误了人家女儿。欲待不娶与他,小人只生得这个儿子,没人接续香火。感承本处有个胡浩,不嫌小人儿子呆蠢把一个女儿叫做胡永儿嫁他。且是生得美貌伶俐。不料昨晚吃了晚饭,双双进房去睡,今早门不开,户不开,小人的儿子并媳妇,都不见了。不知怎地得出门到城楼高处。又不知媳妇如何不见下来,便走得去。”知府喝道:“休得胡说,既是你的儿子媳妇,如何不开门启户走得出来?媳妇一定是你藏在家中了,快叫他来见我。”焦员外:“小人安分愚民,怎敢说谎,便拷打小人至死,端的屈杀小人!”知府听他言语真实,更兼憨哥依人说话的模样又是真的。再差两个人去拿胡永儿父亲来审问,便见下落。公差领了钧牌,飞也似赶到胡员外家里来。
却说胡员外听得街坊上喧传这件事,早已知是自家女儿做出来的勾当,害了憨哥,与妈妈正在家暗暗地叫苦。只见两个差人跑将入来,叫声“员外有么!”员外惊得魂不附体,只得出来相见,问道:“有何见谕?”公差道:“奉知府相公严命呼唤,请即那步。”胡员外道:“在下并不曾管闲为非,不知有甚事相烦二位唤我?”公差道:“知府相公立等,去则便知分晓。”员外就在铺内取银十两,送与二位:“权当酒饭,没事回来,再当酬谢。”两个公差接了银子,不容转动推扯出门,迳到府里。知府正等得心焦,见拿到了胡员外,便把城楼上射下憨哥,次后焦员外说出永儿并憨哥对答不明,要永儿出来审问的情由说了一遍。胡员外只推不知。知府道:“我闻你女儿极是聪明伶俐,女婿这般呆蠢。必定别有奸夫,做甚不公不法的事。你怕我难为他说出真情,一意藏在家中,反来遮掩。”焦员外跪在那边插口道:“若在你家,快把他出来,救我儿子性命。”胡员外道:“世上只有男子拐带女人做事。分明是你把我女儿不知怎的缘故,断送那里去了。故意买嘱巡军,只说同在城楼屋脊上,射了一个走了一个。相公在上,城楼在半天中,一般又无梯子,难道这两人插翅飞上去的。若果同在上面时,怎的瓦也不响,这般逃走得快?女人家须是鞋弓袜小,巡军如何赶他不着,眼睁睁的放他到小人家中来躲了?”知府听他言语,句句说得有理。喝:“把憨哥的父亲,与张千李万俱夹起来!”指着焦员外道:“这事多是你家谋死了他的女儿,却同张千、李万设出这般计策,把这疯癫的儿子做个出门入户。不打如何肯招!”喝将三人重重拷打。两边公人一齐动手,打得皮开肉绽,鲜血淋漓。焦员外受苦不过,哀告道:“望相公青天作主,原不曾谋死胡永儿,容小人图画永儿面容,情愿出三千贯赏钱。只要相公出个海捕文书,关行各府州县,悬挂面貌信赏。若永儿端的无消息时,小人情愿抵罪。”知府见他三个苦死不招,先自心软。况兼胡员外也淡淡的不口紧要人,便道:“这也说得是。”一边把三个人放了。一边取憨哥进府,开了枷,并一干人俱讨保暂且宁家伺候。又着令焦家图画永儿面貌,出了海捕文书各处张挂。有诗为证:
自古公堂冤业多,无如讼口惑人何。
上官比及回心转,一顿严刑已受过。
这四句诗说听讼之难,假如两边说来都是有理,少不得要看那一边理胜一分的,听他。及至有恁般理的,未必有恁般事。即如胡员外当堂一番说辨,何等可听!知府为此将焦玉和巡军一同提打,谁知都是冤枉。所以坐公堂的,切不可自恃聪察,轻易用刑。
闲话休题,且说那胡永儿见憨哥中箭跌下去了,便口中念念有词,从空便起。独自个回到家中,想道:“失了憨哥,住在这里不成了。爹爹妈妈家中,也不好去得,如何是好?想起成亲之夜,梦见圣姑姑与我说道:此非你安身之处,若有急难,可来郑州寻找。现今无处着身,不若去郑州投奔圣姑姑,看是如何。”
当下穿了几件随身衣服,带了随法物。依旧跨了凳子,从空而出,直到野地无人处,渐渐下来撇下凳子,独立一个取路而行。此时天色方明,恰好遇见旧时从他读书的陈学究先生,陈善。从乡里赶早入城,有些事干。认得是女学生胡永儿,吃了一惊,问道:“贤弟为何独行至此,爹爹妈妈何在?”永儿道了万福,答道:“奴家为夫家遭难,只身逃出,不及对爹妈说知了。”身边取出一个白土做就光光滑滑的小方枕儿,递与陈学究道:“有烦师父将此枕儿寄与我家爹妈,聊表挂念。此乃九天游仙枕,悦人魂梦,枕之百病俱除,师父是必寄去。”陈学究接了在手,问道:“贤弟!如今往那里去?”胡永儿指着前面:“有个亲眷在前面,等我同到他家去。”陈学究抬向前面望时,永儿使个隐身法,忽然不见了。
陈善把眼睛一抹,噀了一口唾,叫声“见鬼!”莫非永儿已死,方才精魂出现么!这泥做的枕儿,分明不是阳间用的。欲待抛弃了,又想道:“他特地寄与爹妈,再三叮咛。难道是鬼话。我也莫管他真假,便掯去问个信儿,怕他怎的!”便将衣袖裹枕儿,忙忙的走入城来。忽然又想道:“我今日自家还有紧要事件,不得工夫。况且平安街不是顺路,带着枕儿行走,好不方便。”看看走到费将仕门首经过,一个小厮叫道:“陈师父那里去?”
原来陈善也曾在费家教授过来,这小厮正是旧时学童。陈学究便把枕儿递与他道:“这东西权寄你处,今日忙些个,明日来取,就顺便来看将仕。”说罢自去了。
学童看着这土做的枕儿,也不在意。带进宅里,就撇在耳房中自家睡的铺上。早饭后费将仕出去拜客,书童没些事,到铺上去睡觉,见枕儿方便,就用着他。也是这小厮夙世有缘,好个九天游仙枕,多少王侯贵戚,目不曾见,耳不曾闻,倒是他试法受用。正是:
黄梁犹未熟,一梦到华胥。
学童正在熟睡之际,有与他一般样的两个小厮,来寻学童同打升官图耍子。寻到耳房里,见他齁齁的睡着。一个便去抓脚心,一个去捻个纸条儿,弄进他鼻孔底去。只见学童一连几个喷嚏,似风邪般舞将起来,乱嚷道:“好快活!好快活!”两个小厮每人挦了一只耳朵,唤他醒了,问道:“什末快活?”学童道:“我才去睡,忽见枕墙上两扇门开。异香扑鼻,一班女乐吹弹而出。个个有月貌花容,迎我去仙界游玩。转步之间,果然仙山,仙水,仙花,仙鸟,景致非常。一个仙女执壶,又一个把盏,连劝我仙酒三杯。第三杯还不曾吃干,被你们啰唣醒了!”一个道:“我不信!我不信!”一个便去抢那枕儿在手。看时,只见一边枕墙上,泥金涂写九天游仙枕五字。那一边画成两扇门儿,上面横个牌额写仙界二字。看看仔细,方知所梦乃此枕之故。一个道:“不知你是真是假,今夜把这枕儿,我拿去也睡一夜,看有梦也没有。”那一个道:“不要偏枯了!大家受用受用,上半夜是你,下半夜是我。”
费将仕拜客方回,在耳房边过去,听得说要分上下半夜受用。只道商量什么歹事,一脚踢开门来。三个小厮,丛着一个白土做就光滑滑的小方枕儿,在那里胡言乱道。费将仕一时怒,双手抢那枕儿在手,眼也不去瞧,高高的望空一扑,在青石板上打个粉碎。可怜无价游仙枕,化作阶前一片尘。难道这枕只与寻常枕头一般,随手而破,别无一些灵迹显示么?要知端的,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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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仙枕上游仙梦,绝胜华胥太古天。
此枕有谁相赠我,一生情愿只酣眠。
第50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