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早,只得撇了女儿,别了诸亲回家。一见了员外,不觉怒气冲天,掇了髻儿,撞一个满怀,便叫天叫地价哭将起来。员外说道:“好时好日,没事为着甚的?”妈妈道:“只想你是一家之主,百事凭你。谁知你是个老禽兽,没人心的!我这一个成家立业的好女儿,千百头亲事来说,只是不允。偏拣这个疯子嫁他,是何道理?”胡员外道:“我女儿留在家中,久后必然累及我家。便是嫁出别人家里去,嫁了个聪明伶俐的老公,压不住定盘星,露出些斧凿痕来,又是苦我。如今将他嫁个木畜不晓人事的老公,便是有些泄漏,他也不理会得。”妈妈道:“这等一个好女儿,嫁恁地一个疯呆子。岂不误了我女儿一生?”员外道:“他离了我家,是天与之幸。你管他则甚!”妈妈只是哭亲肉,骂一回,哭一回,整整的厮闹了一夜,不在话下。
却说胡永儿见妈妈去了,眼泪不从一路落,苦不可言。陆续相送诸亲出门,晚饭已毕,谢了婆婆,道了安置,随了奶子入房里来。见憨哥坐在床上,奶子道:“你和小娘子睡。”憨哥道:“你和小娘睡。”奶子道:“你和小娘子睡休!”憨哥道:“你和小娘睡休!”奶子心里想:只管随我说时,几时是了。不若我自安排小娘子睡便了。奶子先替憨哥脱了衣服,扶他上床睡倒,盖了被。然后看着永儿道:“请小娘子宽衣睡了罢。”永儿见奶子请睡,含着两行珠泪思量:“爹爹!妈妈!我有甚亏负你处,你却把我嫁个疯子。你都忘了在不厮求院里受苦,到如今富贵,不知亏了谁人,休!休!我理会得爹爹意了,教我嫁一个聪明丈夫,怕我教他些什么。因此先识破了,却把我嫁这个疯子。”抹着眼泪,叫了奶子安置。脱了外面衣裳,与憨哥同睡。奶子自归房里去了。永儿上得床把被紧紧的卷在身上,自在一边睡,不与憨哥合被。心里思道:“我久有跟随圣姑姑出门之意。只为爹妈难忘,一时撇他不下。他又无第二个男女靠着,何忍将奴嫁出,又配着这个歪货。不知圣姑姑那边知道也不知道。”叹了一回,不觉睡去了,梦见圣姑姑乘鹤而来。只因这一来,有分教:永儿安心息念,又过几时。正是:
夫妻本是前生定,莫怨东风枉自嗟。
毕竟圣姑姑说出什么话来来,且听下回分解。
蠢憨哥误上城楼脊费将仕扑碎游仙枕
骏马惯驮村汉走,巧妻专伴拙夫眠。
姻缘都是前生债,莫向东风怨老天。
话说胡永儿梦见圣姑姑骑鹤而至,叫声:“我儿!闻得你嫁了新郎,特来看你。”永儿便把心中苦楚告诉了一遍。圣姑姑道:“你终身结果,自在贝州。这里原非你安身之所。”永儿道:“奴家只今日便跟了娘娘去罢!”圣姑姑道:“宿债未毕,还不是脱身的时候。”永儿道:“奴家与那疯子有甚宿债?”圣姑姑道:“你前生做我的女儿时节,我同你到剑门山关王庙中避雪。有个年少的道士名唤贾清风,与你眉来眼去。虽则未曾成就,你却也不曾决终得他。那道士为思忆你,一病而亡。只为他情痴忒重,所以今生投胎,变成痴子。但他的情根,却也种得深了。少不得今世要开花结果,今日与你做一场夫妻,也是还债。到缘分了时,自有个散场。你也须索忍耐,休得搬弄神通,惹人猜忌。若有急难,可到郑州来寻我。”说罢,依旧乘鹤风去了。永儿醒来,一句句都记得在心里,晓得前缘宿业,倒也心定了。
张院君回家到第二日,一心只牵挂女儿,不知这一夜女儿如何过了。眼儿也一定哭得红肿了。差两个养娘去看,回来说道:“欢欢喜喜在那里。”妈妈不信,连看了几次,回报都是一般话儿。妈妈叹口气,也放下了心,从此不和员外争嚷。那焦员外夫妻两口儿,也只怕新妇心中不乐。见他两个孝顺,十分欢喜,自不必说。焦员外又自到胡亲家处来称谢,从此两家无话。
再说永儿与憨哥虽为夫妇,实则同床千里,憨哥从来不省人事,不来缠老婆。永儿也落得推开,闲常倒怀个可怜之意,冷冷热热常照顾他,恰像添了个奶子一般。有时节闭上房门,演弄法术儿顽耍,憨哥呆呆的看着,只不则声,所以一向相安无事。荏苒光阴,不觉过了三载。时遇六月间,这一年天气倍加炎热。永儿到晚,来堂前叫了安置,与憨哥来天井内乘凉。永儿道:“憨哥!我们好热么?”憨哥道:“我们好热么?”永儿道:“我和你往一处乘凉,你不要怕。”憨哥道:“我和你一处乘凉,你不要怕。”永儿见憨哥七颠八倒,心中好闷。当夜永儿和憨哥合坐着一条凳子。永儿念念有词,那凳子变做一只吊睛白额大虫,背上载着永儿和憨哥从空便起,直到一座城楼上。这座城楼叫做安上大门楼。永儿喝声:“住!”大虫在屋脊上便住了。永儿与憨哥道:“这里好凉么!”憨哥道:“这里好凉么!”两个乘凉到四更。永儿道:“我们归去休!”憨哥道:“我们归去休!”永儿念念有词,只见大虫从空而起,直到家中天井里落下,依旧变做凳子。永儿道:“憨哥,我们去睡休!”憨哥道:“我们去睡休!”自此夜为始,永儿和憨哥两个夜夜骑虎直到安上大门楼屋脊上乘凉,到四更便归。有诗为证:
白云洞法大神通,木凳能令变大虫。
不信试从吴地看,西山跳虎是遗踪。
忽一日,永儿道:“我们好去乘凉也。”憨哥道:“我们好去乘凉也。”永儿念念有词,凳子变做大虫,从空便起,直到安上大门楼乘凉。当夜却没有风,永儿道:“今日好热。”拿着一把月样白纸扇儿在手里,不住的摇,此时月亮却有些朦胧。有两个上宿军人出来巡城,少不得是张千,李万。两个巡了一遍,回到城门楼下。张千猛抬起头来看月,吃了一惊道:“李万!你见么,门楼屋脊上坐着两个人?”李万道:“若是人,如何上得去?”张千定睛一看,道:“真是两个人。”李万道:“据我看时,只是两个老鸦。”当夜两个在屋脊上不住手的把扇摇。李万道:“若不是老鸦,如何在高处展翅?”张千眼快道:“据我看,一个像男子,一个像妇人。如今我也不管他是人是鸦,教他吃我一箭!”去那袋内拈弓取箭。搭上箭,拽满弓,看清只一箭射去,不偏不歪,不歪不正射着憨哥大腿。憨哥大叫一声,从屋脊上骨碌碌滚将下来,跌得就似烂冬一般。张千、李万,上前看时,却是个汉子。幸得不曾跌死,将他缚了。再看上面时,不见了那一个。
至次日早间,解到开封府来。知府升厅,张千李万押着憨哥跪下,禀道:“小人两个是夜巡军人。昨夜三更时分,巡到安上大门,猛地抬起头来,见两个人坐在城楼屋脊上,摇着白纸扇子。彼时月色不甚明亮,约莫一个像男子,一个像妇人。小人等计算,这等高楼,又不见有梯子,如何上得去,必是飞檐走壁的歹人。随即取弓箭射得这个男子下来,再抬头看时,那个妇人的却不见了。今解这个男子在台下,请相公台旨。”知府听罢,对着憨哥问道:“你是什么样人?”憨哥也道:“你是什么样人?”知府道:“你从实说来,免得吃苦。”憨哥也道:“你从实说来,免得吃苦。”知府大怒,骂道:“这厮可恶,敢是假与我撒疯!”憨哥也瞪着眼道:“这厮可恶,敢是假与我撒疯!”满堂簇拥的人都忍不住笑。知府无可奈何,叫众人都来厮认,看是那里地方的人。
众人齐上认了一会,都道:“小人们并不曾认得这个人。”知府存想道:“安上大门城楼壁斗样高,这两个人如何上得去。就是上得去,那个像妇人的,如何不见下来,却暗暗地走了。一定那个像妇人的,是个妖精鬼怪,迷着这个男子,到那楼屋上,不提防这厮们射了下来,他自一迳去了。如今看这个人胡言胡语,兀自未醒。但不知这个人姓名家乡,如何就罢了这头公事。”寻思了一会,喝道:“且把这个人枷号在通衢十字路口。”看着张千、李万道:“就着你两个看守,如有人来与他厮问的,即便拿来见我。”不多时,狱卒取面枷将憨哥枷了。张千、李万搀扶到十字街口时,哄动了大街小巷的人,捱肩叠背,争着来看。
第49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