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员外要寻相识,顾不得羞,只得在旧宅左近街坊串走。这市上人多有认得的,见他来时,点点搠搠道:“这便是财主的下场头了。”也有那轻薄的,却低低唱道:“胡员外,天降灾,好日去了,恶日来。”又有曾在解库内吃过亏的,便道:“出戥轻,入戥重,假纹出,真纹入,世间只有开典当的欺心。只愿一个个像胡家老儿,现世受报。”员外低着头只顾走,劈面撞着一个人,手里拿柄小伞,叫一声:“员外,这雪天那里去?”员外看时,却是旧时请在家内教永儿经书的陈学究先生陈善。胡员外满面羞惭,作了个揖,道:“不瞒学究,家中实是艰难,只得出来寻个相识则个。”陈善既道:“既是窘乏时,如何不去投奔四牌坊下那一个人来?”胡员外问道:“是那个?”学究向他耳边说了几句话。胡员外大喜,拱手道:“全仗学究扶持撺掇。”陈善道:“当得当得。”就把胡员外扯向小伞底下,一同遮盖了。胡员外趁着伞,复身从旧路转南向四牌坊门楼下投那个人。原来那人姓糜名必达,东京人氏。原是个闲汉出身,得了枢密院一个官员的心,就扶持他做个提辖。三年前要谋升迁,缺少些使用。因陈善是他的故友,晓得他在胡员外家教书,托他去借了三百两银子,凑办衙门管干,得升冀州都监之职。做了二年有余,因与同寮不睦,改调青州赴任,顺路带家小上任。看看回家,才得两日。当初借契上曾有保人陈学究花押,今日胡员外虽然烧没了文契,且喜保人见在。况且是恩债,万无不还之理。今日陈学究正去拜望。有他引进,却不两便。所以胡员外欣然而去,到得门首,多少官身私身一出一入,好不热闹。也有管门的门公一见员外衣衫褴褛,分明像个乞丐模样,咄喝起来,谁肯放他进去。陈教授分说,也不作准,只得把小伞与他,教他权且站在街头,等我进去见了都监,必然相请。众人又道,街头上站立一个叫化模样的人,坏他官府体面,直赶得他在对门檐头下去了。
却说陈学究进厅去和糜都监相见,叙了寒温贺喜的话头,茶罢。糜都监请陈学究到书房中宽坐。
陈善道:“还有个朋友在外面,特来奉拜。”糜都监道:“是甚人?”陈善道:“原与都监有往来的,叫做胡大洪。”糜都监道:“莫不是平安街上开解库的胡员外么?”陈善道:“然也。”糜都监道:“快教请进。”家童即忙传话出去,请胡员外进来相见。门公道:“从不见有什么胡员外到来。”胡员外在对门檐头下听得了,便走过来说道:“只我便是胡员外。”众人笑道:“走尽了四百军州,也没见你这个员外。你这副嘴脸也叫员外时,像我们都该叫尚书了。”门公把他拦住,不放进去。胡员外便高声叫起陈学究来。只见宅里走出一个老汉,姓留名义,是糜家的老苍头,为人老实忠厚,向来跟在任上,近日方回。当初糜必达在胡员外家借银,是他经手担回,也往来了好几遍。今日员外虽然改样,面庞兀自认得。他便喝住门公,上前迎住员外。胡员外便将遇难的大略,并今日来意对他说了。留义道:“家主相请,必有好情。”便引着员外到厅上来,陈学究望见慌忙起身,那糜都监看见是个褴褛穷汉,便有欺他之意,竟自坐定。胡员外走近椅子边,恭恭敬敬的作揖道:“尊官,久违了。”糜都监在椅上把手浅浅的一兜,又依旧坐下,问陈学究道:“此位何人?”陈善道:“便是胡大洪员外。”糜必达故意斜着眼睛,觑了一觑,便道:“一别三年,竟不相认了。”
也不另作个揖,叫声请坐,又不看椅。倒是陈学究半主半宾的,拖把椅子在上面同坐了。胡员外见糜都监不言不语,只得先开口道:“在下有句不识进退的话奉告。”糜必达只做不知,问道:“有何见教?”胡员外道:“当初三年之前,在下还开解库,家事颇裕,尊官曾立个券约,与在下取银三百两,契上加二起利。尊官荣任冀州时,在下并不敢启齿。近因在下命运穷困,招了一场天火,烧得罄尽,寸草不留,食缺衣单,实难度日。幸遇尊官高转回府,特来叩谒。利钱已不敢计较,只望见赐本银,与在下为营生之资,恰似尊官见惠一般。”糜必达道:“下官初任提辖时,曾借过百金使用,也没借许多。到冀州一年,本利都寄还了。那里又欠什么银两。”胡员外道:“贵人多忘事,实是三百金,并不曾见还。”糜都监道:“既是未还,必有借券,取出来看便知。”员外道:“借券也被火烧了,”指陈学究道:“见有保人在此为证。”陈善道:“是学生经手的,果系未还。想都监错记了。”糜必达变了脸道:“闲说常言道,有文便不斗口。既无原券,有何凭据,你两人口里说三百,就是三百,若说三千,就是三千么?”陈善还只道他偶然忘记了,便道:“都监休要执意,天理良心,有则有,无则无,请自慢慢思量。”胡员外陪着笑说道:“如今在下也不敢说三百二百,但凭尊官斋发些便了。”
糜必达大怒,立起身来说道:“你两个一吹一唱,同谋同伙,硬要人的钱钞,好没来由。你若有原契时,三千两也还你。没有原契,休想半文破钱到手。”说罢,一直走进内宅去了。老家人留义先前见家主口气不好,只恐问他一句时,有无难好答应,预先躲过,倒是有些良心的。却在大门口相等,只见胡员外和陈学究气忿忿的走将出来,留义道:“员外休要着急,容小人从容向家主再禀,定有处置。来了这半日,想饥饿了,若不嫌小人下贱,请到店上吃三杯,便屈教授同去一遭,何如?”陈善一肚子气,那里要吃留义的东西。见胡员外面有饥色,只恐自己辞了,连累他也没得吃。只得倒扯胡员外,劝他同走。留义便引着胡员外、陈学究,到左近处一个僻静酒店内来,胡员外这番真个是绝处逢生,死中得救。正是:
饱食三餐非足贵,饥时一口果然难。
毕竟胡员外怎地回家去了,且听下回分解。
陈善留义双赠钱圣姑永儿私传法
近日厨中乏短供,婴儿啼哭饭箩空。
母因附耳和儿语,爹有新诗谒相公。
话说糜都监倚富欺贫,见胡员外穷形窘状,负债不还。胡员外冒雪而往,落得一场怠慢,肚里又气又苦。倒是糜家老院子留义见饥寒之色,看他不过,拉他到僻静之处,一个小酒店内,拣副干净座头,请员外上座,陈学究下面陪席。唤酒保吩咐:“打两角酒,要暖得滚热,却不用小杯。有上好嗄饭,只顾搬来。”酒保道:“只有新出笼的黄牛肉,别没甚卖。”留义道:“有壮鸡宰一个却不好。”胡员外道:“一味足矣,何劳过费。”留义道:“简亵休笑。”留义亲到瓮边把酒尝得好了,方教酒保去暖。酒保满满的切一大盘牛肉,连小菜盐醋碟,一齐摆下。放着三个大瓯子,正待斟酒。留义夺了他酒壶道:“待我们自便,你自去宰鸡,快快煮来。”胡员外对留义道:“你老人家也请坐下。”留义道:“员外和教授在上,小人如何敢坐。”陈学究道:“你不坐时,连我与员外坐下的都不安了。”留义道:“既恁地吩咐时,小人旁坐斟酒,大胆休怪。”把大瓯子满斟两杯送与员外和学究吃。胡员外还是空心出门的,吃了两瓯热酒,便觉面红心跳,道:“在下不能饮了,有饭求一碗罢。”留义怕他肚饥,也不苦劝。便吩咐酒保道:“等鸡熟了,先拿一位的饭来,我陪教授还吃壶酒。”酒保煮熟了鸡,也剁做一盘,连酒送到。才去取碗盛饭,将一吃一添捧来问道:“那一位用饭?”留义叫送在胡员外面前,叫一声“请!”员外擎着饭碗在手,刚咽到一口,想着家中妻女,眼睁睁在指望,如今却空手而回,我便有这碗饭吃了,他们的饭,还不知在那里,几时到口。不觉吊下两行珠泪。陈学究已知其意,乃道:“当初是我多嘴的不是,带累员外将财买气,也料不到糜家是这样人。”又对着留义道:“你家家主公,少年与我相交,如一个人。百事与我商量,有仁有义。今日纱帽上了头,叫声老爷,就似阎罗王面前重换个人身一般,连肚里心肝五脏都变过了。”留义道:“黄河尚有澄清日,岂可人无得运时。员外暂时落寞,终有好日。且请吃个饱,却又理会。若是我家主到底不认时,在小人身上会也打一个来与员外经纪过活。”胡员外道:“如此多谢了。”吃了两碗饭,便放下筷。留义道:“再请些。”胡员外道:“多了些酒,实吃不得了。”留义看着陈善道:“既不用饭,还劝杯酒么?”陈善道:“员外从来节饮。”胡员外道:“自从患难之后,一发来不得。真个是酒落愁肠,今日领二位高情,已为过分了。”陈善与留义两个也吃完了酒饭。陈善便立起身来,在袖里摸出三百文铜钱,把与员外道:“这一串钱,胡乱拿回家去,买顿点心,只恨穷教读,不能十分加厚。”留义唤酒保会过了钞,还剩得一百多钱,也送与胡员外,说道:“小人却轻亵了,聊当一茶之敬。”胡员外想着家中苦楚,又见他两个都出于至诚,只得受了,作揖称谢。正是:
有意种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阴。
有诗为证:
欺心官长输穷汉,有意家奴胜主人。
善恶俱由心上发,由来不在富和贫。
从来施不在多,要于当厄。东京城内有名堆金积玉的胡员外,今日患难中见了三百多铜钱,便十分欢喜,百分感激。可见好人原是容易做的,越显得糜都监的人品,反不如陈学究与留义了。
第42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