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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却说媚儿在雷太监家没瞅没倸。从这一夜打个呓,挣到朝来觉得昏昏闷闷,自觉精神减少,便问小内侍道:“这里可有会说平话么?”小内侍道:“有个瞿瞎子最说得好,声音响亮,情节分明。他就在本府檐头居住。”媚儿道:“你与我唤来消闲则个!”小内侍禀知了雷太监,将瞿瞎子唤到,扶入中堂,免他行礼。把一张小桌儿,一个小杌儿,教他坐于槛外,媚儿坐于中间,垂帘而听。吩咐不用命题,只拣好听的便说。瞿瞎子当下打扫喉咙,将气拍向桌上一拍,念了四句悟头诗句,说入正传。原来说的是纣王妲己的故事。说起来妲己是纣王聘来的一个美人。迎至中途,一阵狂风,天昏地暗,从人都惊倒了。风过处,挣扎起来看时,只有妲己端坐不动。纣王道他有福分,立为正妃,十分宠幸。却不知那妲己已不是真的,是个多年玉面狐狸精,起这阵怪风,摄了美人开去,自己却变做他的模样。百般妖媚,哄弄纣王。纣王只为宠了这个妃子,为长夜之饮,以酒为池,以肉为林。诛杀谏臣,肆行无道。其时万民嗟怨,惹起周武王兴师伐罪,破纣王于牧野,杀妲己于宫中。就说了一番,又念四句诗。诗曰:
尽道商王宠幸殊,岂知妲己是妖狐。
假饶狐智能贤达,还胜人间吕武无。
媚儿听了,叹口气道:“古人云:人生不得逞胸臆,虽生百岁犹为夭。若得意一日,死而无怨。”便教取一贯钱赏了瞿瞎子去了。心下想道:“同一般狐媚,他能攘妲己之位,取君王之宠。我之灵幻,岂不如他乎?”其夜独宿房中。他梦见自家选入皇宫,蒙朝廷十分宠爱,册为皇后,宫娥簇拥,富贵非常。母亲圣姑姑封为国太。哥哥左黜,亦拜大官。一门贵戚荣盛无比。猛然觉来,乃是南柯一梦。纱窗上日色通红了。只见小内侍捧着一个洗脸银盆,放在朱红面架上。禀道:“今日是第三遍大选皇妃,老公公侵早便往礼部去了。请新娘起来梳洗早膳,小的们服侍过,也要给个假去看一看!”媚儿道:“我身子困倦,且不梳洗。你们要去看时自去!”这班小厮们得了这句话,分明村里先生放学,一伙子都跑了。媚儿道:“既是第三遍大选,合城美色,都聚在一处。我也去看看,是怎么样儿。”起来梳洗,对着明镜道:“似我这般颜色,便人类中也稀少。却困守此地,可不枉了我心灵性巧!”将一幅青布齐眉裹头,装做村姑模样。把房门拴了。使出旧时狐精伎俩,从房后踰墙而出。开了后门,一溜烟走去。直到礼部门首,也挤在人丛中来。只见衙门大开,远远的望见雷太监和礼部官员,都坐在堂上。一班官媒婆引着各良家女子过堂,上面照册点名。从东角门进,西角门出。也有贫户爱女的父母,自家跟随,在门外伺候。也有官家小姐,整队家人养娘跟着来。总数何止百人!都是十三四岁的。其间眉清目秀,红唇齿白的也尽多。只没有个超群的娇姿,出尖的美色。媚儿一一看了,道:“古来说:佳人难得。一个花锦东京,人才也只如此矣!”众人捱捱挤挤,下午方散。媚儿躲在土地堂中,至晚竟不回家。发个痴念头,要往朝廷大内,遍看三宫六院如何富贵。
你道他为何发这痴念头?一来被仙笔传下他的真魂,因此精神颠倒;二来有王家后三字在肚内打搅。听了妲己的故事,越发心中发痒,按捺不住,乘夜溜入皇城。虽然妖狐幻惑,来不知迹,去不知踪。但那皇城里面,比民间不同,不是顽处。他见前门侍卫严紧,也未免心怀恐惧,不敢闯入。转到后宰门,原来一伙子匠人修葺御花园,恰好做工完了。太监在那里审问工头什么说话,打着两盏纱灯,两个火把,照得白日一般。媚儿乘闹中溜进,迳入御花园。行了多时,猛见宫中墙垣高峻,难以踰越。又打个寒噤,且坐下踌躇则个。忽然想起,皇太子独居东宫,血气未定。倘然讨得相见,必有怜爱之意。闻得他又是赤脚大仙转生,骨气非凡,若取得他一点真元,又落得一节便宜了。转步向东,迤逦而进。过了金水桥,想要在御沟中钻进,一来怕他水深,二来有铜柱隔绝不便,只得又向前行。听宫漏正打夜更,月尚未起,只见远远的数点火光,急跑上前去望时,却是四五个小太监,提着红纱灯儿,做伙出来出恭。媚儿道:“他既有门而出,我不怕无门而入。”趁火光悄地看时,果然有个角门开着。媚儿捱身进去,观个便处,爬上屋檐,过了几层院子。只听得下面读书之声,媚儿且不下来,在屋上揭去几片琉璃瓦,挖开望板,向下张看。原来这去处叫做资善堂,是皇太子读书之所。这皇太子生性聪明好学,虽然夜深,兀自秉烛而坐。几个内侍们,四下倚台靠壁,东倒西歪,都在打瞌睡。媚儿道:“此机失了,更待何时?”便从窟隆中飞身而下。瞧见后堂几个老宫人守着茶炉,在那里煎茶。桌上摆着剔漆茶盘,及银碗金匙之类。媚儿去了兜头布儿,把嘴脸一抹,变做年轻美貌一个绝色的宫娥。忽地偷得来一个盘茶,一个银碗,吐些涎沫在内。口吹气,变成香喷喷的热茶。原来狐涎是个媚人之药,人若吃下,便心迷意惑。不拘男女,一着了他道儿,任你鲁男子,难说坐怀不乱,便露筋祠中的贞女,也钻入帐子里来了。媚儿捧了茶盘,妖妖娆娆的走出后堂,恰待向前献与皇太子,忽见皇太子背后闪出一尊神道。怎生模样的?有“临江仙”为证:
眉似卧蚕丹凤眼,面如重枣通红。钢刀偃月舞青龙,战袍穿绿锦,美号是髯公。一片丹心悬日月,扶刘佐汉成功。神灵千古播英风,馘魔称上将,护国显神通。
这尊神正是义勇武安王馘魔上将关圣。从来圣天子百神呵护,这日正轮着关圣虚空护驾。见媚儿施妖逞幻,看看上交了,圣心大怒,便显出神威,将青龙偃月刀,从头劈下。媚儿大叫一声,撇了茶盘,望后便倒。皇太子听得狐嗥,吃了一惊。内侍们都惊醒了,携着画灯四处照看。只得一个牝狐,头脑迸裂,死于地下。衣服如蝉蜕一般,褪在一边。乱起众人打着行灯火把,只怕还有狐党在内,前后都照一遍,绝没影响,正不知那里来的。当夜将狐尸抬出后面。明早,太子入宫奏过圣上。命司天监占其吉凶,司天监奏道:“狐妖冒人衣服,时常有之。但皇宫内地,何从窃入?此非常之妖也!昨日是尾火狐值日,适有狐怪,宫中宜慎防火灾。然狐死似有鬼神击之,此乃皇太子千秋之福,亦不为大咎矣。”后来火灾不验,天子亦不追究。后人有诗云:
浪说司天据理真,其中裨灶是何人。
只将泛语寻常应,宣室何曾问鬼神。
话分两头,再说雷太监这晚从礼部回来,教请新娘陪伴饮酒。小内侍禀道:“新娘从早闭着房门,至今未开。叫唤亦不答应,不知何故?”雷太监自去敲了几下,又唤了几声,里面寂然。发起性来,叫把房门打开。床上床下都看到,何曾有半个人影?心下想道:“他见我待得不甚亲密,或者逃走去了,只是女儿家弓鞋袜小,这般墙垣又没个梯子,如何去得?”踌躇了一回,又道:“他便去也只在他叔叔那边,教人去看就知端的。”便差个官身连夜往淑景园张鸾寓所,看新娘在否。张鸾见官身到来,道其来意。张鸾大惊道:“你家老公公差矣!我侄女既嫁了他,生死是他家的人了。女孩儿家往那里去,少不得只在老公公家里。终不然不见了一个,又要我赔一个不成?”官身领着言语,自回复去讫。
张鸾当晚心下怀疑,把门闭了,即便书符念咒,要摄媚儿的灵魂到来审问。平昔间符到魂来,这番偏不应验。张鸾叫声:“怪事!”便向媚儿真容前,重复凝神注想了一会,再焚一道追魂符。只见一阵冷风过处,画中嘤嘤的似有哭声,忽地走将下来,正是媚儿的妖魂,扯住张鸾大恸。张鸾劝止了他,问其缘故。媚儿告诉道:“妾今不敢隐蔽,实乃雁门山下狐精也。随母亲圣姑姑云游求道,中途遇风变,刮来此地。蒙仙官收养,视同骨肉,感恩非浅。不意为雷家强娶,耽误终身。前宵啽呓一番,自觉精神耗散。昨闻礼部选妃,偷身去看。自念红颜不落人后,便潜入皇宫,希图蛊惑。不意阴中触了关圣之怒,撄其刀锋,即将妾魂牒送酆都问罪。妾再四苦求,蒙关圣稽查簿籍,道妾冥数合得人身,他日发迹贝州,有中宫皇后之分。即今月内该往本地胡员外家托生。正待释放,恰遇仙符几番见召,遂至于此,方知妾之魂已在图画之中。今三魂再得团聚,仗仙官之力,将画送入胡员外家,便是妾之生地矣!他日贝州之事,仙官亦是有名人数,倘遇我母亲圣姑姑,幸寄一信。”说罢依然走在画上去了。
张鸾因想起媚儿被风刮来之时,他曾闻空中神语两句道:“胡家女儿王家后,送与冲霄处士受。”我只道他本是姓胡,原来还有胡员外家托生一节。据那王家后三字,已不是赵家媳妇。不知贝州之事,又是如何?我在江湖上,也闻得有个圣姑姑神通广大,此时正不知在那里?若会了圣姑姑,这话自然明白了。那晚想了一夜。次日侵早,雷太监亲到园中,只怕张鸾寻他要人,便自己先来与他陪话。张鸾不对他说明,只将套话儿支吾答应,求他用心寻访。少停,满京中传遍说,昨夜有个牝狐死在东宫资善堂,今早畚出后宰门去了。张鸾肚里已自了了,暗暗的称奇。那雷太监如何想得到媚儿身上,只吩咐官身、私身、闲汉等,四下寻访,出一千贯文充赏。这些众人当一场生意,见神见鬼,东捱西问,那有消息。正是:水中捞月何曾有,海底寻针毕竟无。不在话下。
再说张鸾早饭后,打扮得齐齐整整。头戴铁道冠,鱼尾模样,身穿皂沿边烈火绯袍。将媚儿真容卷起,放在一个荆筐篮中。左手提着篮儿,右手拿着鳖壳扇。闻知胡员外住在平安街上,迳奔这条路来。正是:
白云本是无心物,却被清风引出来。
毕竟张鸾怎生把这画送入胡员外家,且听下回分解。
胡员外喜逢仙画张院君怒产妖胎
君今不识永儿谁,便是当年胡媚儿。
一自妖胎成结果,凶家害国总由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