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两年有馀,陈大郎只为做亲了数年,并不曾生得男女,夫妻③两个发心,要往南海普陀落伽山观音大士处烧香求子,尚在商量未决。
忽一日,欧公有事出去了,只见外边有一个人,走进来叫道:“老欧在家么?”陈大郎慌忙出来答应,却是崇明县的褚敬桥。施礼罢,便问:
④“令岳在家否?”陈大郎道:“少出。”褚敬桥道:“令亲外太妈陆氏,身体违和,特地叫我寄信,请你令岳母相伴几时。”大郎闻言,便进来说与曾氏知道。曾氏道:“我去便要去,只是你岳父不在,眼下不得脱身。”便叫过女儿、儿子分付道:“外婆有病,你每姊弟两人,可到崇明去伏侍几日,待你父亲归家,我就来换你们便了。”当下商议已定,便留褚敬桥吃了午饭,央他先去回复。又过了两日,姊弟二人收拾停当,叫下一只船起行。那曾氏又分付道:“与我上覆外婆,须要宽心调理,可说我也就要来的。虽则不多日路,你两人年小,各要小心。”二人领诺,自望崇明去了。只因此一去,有分教:
绿林此日逢娇冶,红粉从今踏险危。
却说陈大郎自从妻、舅去后,十日有馀,欧公已自归来。只见崇明又央人寄信来,说道:“前日褚敬桥回覆道,教外甥们就来,如何至今不见?”那欧公夫妻和陈大郎都吃了一大惊,便道:“去已十日了,怎说不见?”寄信的道:“何曾见半个影来?你令岳母到也好了,只是令爱、令郎是甚缘故?”陈大郎忙去寻那载去的船家问他。船家道:“到了海滩边,船进去不得,你家小官人与小娘子说道:‘上岸去路不多远,我们认得的,你自去罢!’此时天色将晚,两个急急走了去,我自摇船回了。如何不见?”那欧公急得无计可施,便对妈妈道:“我在此看家,你可同女婿探望丈母,就访访消息归来。”他每两个心中慌得无措,听得说了,便一刻也迟不得,急忙备了行李,雇了船只,第二日早早到了崇明。相见了陆氏妈妈,问起缘由,才知病体已渐痊可,只是外甥儿女,毫不知些踪迹。那曾氏便是“心肝肉”的放声大哭起来,陆氏及邻舍妇女们惊来问信的,也不知陪了多少眼泪。
陈大郎是个性急的人,敲台拍凳的怒道:“我晓得都是那褚敬桥寄②回——吴方言,买或卖均称“回”,这里是指买的意思。
③普陀落伽山——在浙江省定海县东海中。
④外太妈——即下文所说的“外姿”,这里指称陈大郎岳母的母亲。
甚么鸟信!是他趁伙打劫,用计拐去了。”便不管三七二十一,忿气走到褚家。那褚敬桥还不知甚么缘由,劈面撞着,正要问个来历,被他劈胸揪住,喊道:“还我人来!还我人来!”就要扯他到官。此时已闹动街坊,人齐拥来看。那褚敬桥面如土色,嚷道:“有何得罪?也须说个明白。”大郎道:“你还要白赖!我好好的在家里,你寄甚么信,把我妻子、舅子拐在那里去了?”褚敬桥拍着胸膛道:“真是冤天屈地,要①好成歉!吾好意为你寄信,你妻子自不曾到,今日这话,却不是祸从天上来?”大郎道:“我妻、舅已自来十日了,怎不见到?”敬桥道:“可又来!我到你家寄信时,今日算来十二日了。次日傍晚,到得这里,以后并不曾出门。此时你家妻、舅还在家未动身,我在何时拐骗?如今四邻八舍都是证见,若是我十日内曾出门到那里,这便都算是我的缘故。”
众人都道:“那有这事?这不撞着拐子,就撞着强盗了,不可冤屈了平人!”陈大郎情知不关他事,只得放了手,忍气吞声跑回曾家。就在崇明县进了状词,又到苏州府进了状词,批发本县捕衙缉访。又各处粉墙②上,贴了招子
,许出赏银二十两。又寻着原载去的船家,也拉他到巡捕处,讨了个保,押出挨查。仍旧到崇明,与曾氏共住了二十馀日,并无消息。不觉的残冬将尽,新岁又来,两人只得回到家中。欧公已知上项事了,三人哭做一堆,自不必说。别人家多欢欢喜喜过年,独有他家烦烦恼恼。
一个正月又匆匆的过了,不觉又是二月初头,依先没有一些影响。
陈大郎猛然想着道:“去年要到普陀进香,只为要求儿女,如今不想连儿女的母亲都不见了,我直如此命蹇!今月十九日是观音菩萨生日,何不到彼进香还愿?一来祈求的观音报应,二来看些浙江景致,消遣闷怀,就便做些买卖。”算计已定,对丈人说过,托店铺与他管了,收拾行李,取路望杭州来。
过了杭州钱塘江,下了海船,到普陀上岸。三步一拜,拜到大士殿前,焚香顶礼已过,就将分离之事通诚了一番。重复叩头,道:“弟子虔诚拜祷,伏望菩萨大慈大悲,救苦救难,广大灵感,使夫妻再得相见。”
拜罢下船,就泊在岩边宿歇。睡梦中见观音菩萨口授四句诗道:
①合浦珠还自有时,惊危目下且安之。
姑苏一饭酬须重,人海茫茫信可期。
陈大郎飒然惊觉,一字不忘。他虽不甚精通文理,这几句却也解得。叹口气道:“菩萨果然灵感!依他说话,相逢似有可望。但只看如此光景,那得能勾?”心下悒快,那一饭的事,早已不记得了。
第62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