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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5章

光阴荏苒,又早六月炎天。一日,裴安卿与兰孙吃过午饭暴暑难当。安卿命汲井水解热。霎时井水将到,安卿吃了两钟,随后叫女儿吃。兰孙饮了数口,说道:“爹爹,恁样淡水,亏爹爹怎生吃下偌多!”安卿道:“休说这般折福的话。你我有得这水吃时,也便是神仙了。岂可嫌淡?”兰孙道:
“爹爹,如何便见得折福?这样时候,多少王孙公子,雪藕调冰,浮瓜沉李,也不为过。爹爹身为郡侯,饮此一杯淡水,还道受用,也太迂阔了。”安卿道:“我儿不谙事务,听我道来。假如那王孙公子,倚傍着祖宗的势耀,顶戴着先人积攒下的浮财,不知稼穑,又无甚事业,只图快乐,落得受用。却不知乐极悲生,也终有马死黄金尽的时节。纵不然,也是他生来有这些福气。
你爹爹贫寒出身,又叨朝廷民社之责,须不能勾比他。还有那一等人,假如当此天道,为将边廷,身披重铠,手执戈矛,日夜不能安息,又且死生朝不保暮。更有那荷锸农夫,经商工役,辛勤陇陌,奔走泥涂,雨汗通流,还禁不住那当空日晒。你爹爹比他不已是神仙了?又有那下一等人,一时过误,问成罪案,困在囹圄,受尽鞭棰,还要肘手镣足,这般时节,拘于那不见天日之处,休说冷水,便是泥汁也不能勾;求生不得生,求死不得死,父娘皮肉,痛痒一般,难道偏他们受得苦起?你爹爹比他,岂不是神仙?今司狱司①中见有一二百名罪人,吾意欲散禁他每在狱,日给冷水一次,待交秋再作理会。”兰孙道:“爹爹未可造次。狱中罪人,皆不良之辈,若轻松了他,倘有不测,受累不浅。”安卿道:“我以好心待人,人岂负我?我但分付牢子紧守监门便了。”也是合当有事,只因这一节,有分教:
应死囚徒俱脱网,施仁郡守反遭殃。
次日安卿升堂,分付狱吏将囚人散禁在牢,日给凉水与他,须要小心看守。狱卒应诺了,当日便去牢里松放了众囚,各给凉水。牢子们紧紧看守,不致疏虞。过了十来日,牢子们就懈怠了。
②忽又是七月初一日,狱中旧例,每逢月朔,便献一番利市。那日烧过了纸,众牢子们都去吃酒散福,从下午吃起,直吃到黄昏时候,一个个酩酊烂醉。那一干囚犯,初时见狱中宽纵,已自起心越牢。内中有几个有亲识的,①
祥符——旧县名,故治在今河南省开封市。
②郎官——在京中六部任郎中、员外郎、主事等官职的泛称。
③六房吏书——旧时州府衙门设吏、户、礼、兵、刑、工六房处理日常事务。
①司狱司——州府衙门下设的管理牢狱的机构。
②利市——吉利。
密地教对付些利器,暗藏在身边。当日见众人已醉,就便乘机发作。约莫到二更时分,狱中一片声喊起,一二百罪人一齐动手,先将那当牢的禁子杀了。
打出牢门,将那狱吏牢子,一个个砍翻,撞见的多是一刀一个。有的躲在黑暗里听时,只听得喊道:“太爷平时仁德,我每不要杀他。”直反到各衙,①杀了几个佐贰官。那时正是清平时节,城门还未曾闭,众人呐声喊,一哄逃走出城。正是:
鳌鱼脱却金钩去,摆尾摇头再不来。
那时裴安卿听得喧嚷,在睡梦中惊觉,连忙起来,早已有人报知。裴安卿听说,却正似顶门上失了三魂,脚底下荡了七魄,连声只叫得苦。悔道:
“不听兰孙之言,以至于此。谁知道将仁待人,被人不仁。”一面点起民壮,分头追捕,多应是海底捞针,那寻一个?
次日,这桩事早报与上司知道,少不得动了一本。不上半月,已到汴京。
奏章早达天听,天子与群臣议处。若是裴安卿是个贪赃刻剥、阿谀谄佞的,朝中也还有人喜他。只为平素心性刚直,不肯趋奉权贵,况且一清如水,俸②资之外毫不苟取,哪有钱财夤缘势要?所以无一人与他辨冤。多道:“纵囚③越狱,典守者不得辞其责。又且杀了佐贰,独留刺史,事属可疑,合当拿问。”
天子准奏,即便批下本来,着法司差官扭解到京。那时裴安卿便是重出世的①召父,再生来的杜母
,也只得低头受缚。却也道自己素有政声,还有辨白之处,叫兰孙收拾了行李,父女两个,同了押解人起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