牢之见书不语,穆曰:“桓之遣仆来者,实布腹心于君,事成共享其福,君何疑焉?”牢之遂许与和。刘裕、何无忌切谏,牢之不听。敬宣亦谏曰:“国家衰危,天下之重,在大人与玄,玄借父叔之资,据有全楚,已割晋国三分之二。一朝纵之,使陵朝廷,威望既成,恐难图也。董卓之变,将在今矣。”牢之怒曰:“我岂不知今日取桓如反掌,但平桓之后,令我从公行也。”牢之默然。裕退,无忌问曰:“我将何之?”裕曰:“吾观镇北必不免,卿何与之俱死?可随我还京口,徐观时势,桓玄若守臣节,当与卿事之。不然,当与卿图之。”无忌曰:“善。”二人遂不告而去。牢之知裕与无忌去,恐军心有变,乃大集僚佐告之曰:“桓玄志图篡逆,吾将勒兵渡江,就此举事,顾与诸君共此功名。”一座愕然,参军刘袭曰:“事之不可者,莫大于反,将军往年反王兖州,近日反司马郎君,今又反桓公,一人三反,何以自立?”语毕趋出,佐吏多散走。
牢之不能禁。又敬宣失期不至,军中讹言事泄,已被害。牢之益惶急,乃率部曲北走。军士随路奔散,至新州,仅存亲卒数人。牢之知不免,仰天叹曰:“吾亦无颜渡江矣!”遂缢而死,后人有诗悼之曰:
江北江南无路投,大军百万丧荒陬。
当时若把桓玄灭,北府勋名孰与侔。
却说敬宣迎了眷属,回至班渎,师已北走。随即赶往,行未廿里,只见一人飞骑而来,乃是牢之随身亲卒,见了敬宣,大哭曰:“三军尽散,将军已经自缢。闻朝廷遣将,又来拿捉家属,公子速投江北,避难要紧。”敬宣一闻此信,魂胆俱丧,也顾不得奔丧大事,星夜渡江,往广陵进发,幸得关口尚无拿获移文,于路无阻。一日到了广陵,向高雅之哭诉前事,欲图报复。雅之曰:“若要复仇,必须厚集兵力,徒恃广陵之众,恐不足以济事。现在北府旧将,在北者甚多,可约之举事。”于是,遣使四方,广招同志,一时从之者,有刘轨、刘寿、司马休之、袁虔之、高长庆、郭恭等,皆至广陵,推敬宣为盟主,共据山阳,相与起兵讨玄。消息传入京师,玄闻之怒曰:“鼠辈敢尔!”便命大将郭铨起兵一万,带领勇将数员,浩浩荡荡,飞奔而来。斯时,山阳军旅未备,虽有数千人马,半皆乌合,未识何以拒之,且听下回分解。
京口镇群雄聚义建康城伪主潜逃
话说刘敬宣占据山阳,聚众方图报复,闻有大军来讨,忙同众人整顿人马迎敌。无如兵未素练,人无斗志,战阵方合,四散奔走,进不能战,退不能守,只得弃城而逃。于是敬宣、休之。刘轨奔燕,高雅之、袁虔之等奔秦,今且按下不表。
却说何无忌闻牢之自缢,敬宣出奔,不胜感悼,谓裕曰:“北府旧将,半遭杀戮,吾挤恐终不免,奈何?”裕曰:“无害,玄方矫情饰诈,必将复用吾辈,子姑待之。”俄而桓修镇丹徒,引裕为参军,何无忌为从事,二人皆就其职。一日,修入朝,裕与无忌随往。玄见裕,谓王谧曰:“刘裕风骨不凡,盖人杰也。”谧曰:“公欲平天下,非裕莫可任者。”玄曰:“然。”因屡召人宴,以示亲密,玄妻刘氏有智鉴,谓玄曰:“刘裕龙行虎步,视瞻不凡,恐终不为人下,宜早除之。”玄曰:“我方平荡中原,非裕莫济,俟关陇平定,然后议之末晚。”时玄已封楚王,用天子礼乐,妃为王后,子为太子。殷仲文、卞范之阴撰九锡册命等文,朝臣争相劝进。桓谦私问裕曰:“楚王勋德隆重,朝野之情,咸谓宜代晋祚,卿以为何如?”裕曰:“楚王,宣武之子,勋德盖世,晋室微弱,民望久移,乘运禅代,有何不可?”谦喜曰:“卿谓之可即可耳。”谦以裕言告玄,玄亦喜。因诈言钱塘临平湖开,江州甘露降,使百僚集贺,为受命之符。又以前世禅代,皆有高隐之士,耻于当时独无,乃求得西朝隐士皇甫谧六世孙,名希之,给其资用,使隐居山林。屡加征召不至,诏旌其闾,号曰“高士”。时人谓之”充隐”。
元兴二年十二月了丑,群臣入朝,请帝临轩,手书禅诏,遣司徒王谧奉玺绶禅位于楚。帝即避位,逊居雍安宫。百官诣楚王府朝贺。庚寅朔,筑坛于九里山北,即皇帝位,建号大楚,改元雍始。玄入建康宫,将登御座,而牀忽陷。群下失色,玄亦愕然。殷仲文趋进曰:“将由圣德高厚,地不能载。”玄大悦,追尊父温为宣武皇帝,母司马氏为宣武皇后。以祖彝而上,名位不显,不复追尊立庙。或谏之不听,卞承之曰:“宗庙之祭,上不及祖,有以知楚德之不长矣。”
玄自即位,心常不自安。一夜,风雨大作,江涛拥入石头,平地水数丈,人尸漂流,喧哗震天。玄闻之惧曰:“奴辈作矣!”后知江水发,乃安。性复贪鄙,闻朝士有法书名画,必假樗蒲得之。玩弄珠王,刻不离手。主者奏事,或一字谬误,必加纠摘,以示聪明。制作纷纭,朝换夕改,人无所从。当是时,三吴大饥,户口减半,会稽郡死者什三四。临海、永嘉等县,人民饿死殆尽。富室衣纙纨,怀金玉,闭门相守饿死,而玄不加恤。更缮宫室,土木并兴,督迫严促。由是中外失望,朝野骚然。秘书监王玄德同弟仲德,一日来见裕曰:“自古革命,诚非一族。然今之起者,恐不足以成大事。异日安天下者必君也。”裕久有建义意,因答曰:“此言吾何敢当?倘有事变,愿同协力。”仲德曰:“吾兄弟岂肯助逆者哉?君如有命,定效驰驱。”于是密相订约而去。
时桓宏镇青州,遣主簿孟昶建康。玄见而悦之,谓参军刘迈曰:“吾于素士中,得一尚书郎,与卿共乡里,曾相识否介?”迈问:“何人?”曰:“孟昶。”迈素与昶不睦,对曰:“臣在京口,惟闻其父子纷纭,更相赠诗耳。”玄笑而止。昶闻而恨之。桓修将还镇,裕当共返,托以金创疾动,不能乘骑,乃与无忌同船共载,密定匡复之计。既至京口,会盂昶还家,亦来候裕。裕谓之曰:“草间当有英雄起,卿闻之乎?”昶曰:“今日英雄有谁,正当是卿耳。”裕大笑,相与共定大计,密结义勇。一时同志者,有刘毅、魏咏之、诸葛长民、檀凭之、王玄德、王仲德、辛扈兴、童厚之、毅兄迈、裕弟道规等二十七人,愿从者百有余人,皆推裕为盟主。裕乃命孟昶口:“吾弟道规为桓宏参军,卿为主薄,可在青州举事,吾使希乐共往助之,杀宏收兵,据广陵。”希乐,刘毅字也。又谓魏咏之曰:“长民为刁逵参军,卿往助之,杀逵收兵,据历阳。”谓辛扈兴、童厚之曰:“卿二人速往京师,助刘迈、王玄德兄弟,临时为内应。吾与无忌在京口,杀桓修,收兵讨玄。”约定同日齐发,不可迟误。众人受命,分头而往。
且说盂昶妻周氏,富于财,贤而有智。昶归语其妻曰:“刘迈毁我于桓公,使我一生沦陷,我决当作贼,卿幸早自离绝,脱得富贵,相迎不晚也。”周氏曰:“君父母在堂,欲建非常之业,岂妇人所当止,事若不成,当于牢狱中奉养舅姑,义无归志也。”昶怆然久之而起,周氏追昶还坐,曰:“观君作事,非谋及妇人者,不过欲得财物耳。”因指怀中儿示之曰:“此儿可卖,亦当不惜,况财物乎!”昶曰:“果如卿言,此时济用颇紧,苦无所措。”妻乃倾囊与之。昶弟顗,其妇即周氏之妹,周氏诈谓之曰:“昨夜梦殊不祥,门内绛色物,悉取以来,为厌胜之具。”其妹与之,遂尽缝以为战士袍。又何无忌将举事,恐家人知之,夜于屏风后作檄文。其母刘氏,牢之姊也,登高处密窥之,知讨桓玄,大喜,呼而谓之曰:“吾不及东海吕母明矣,汝能为此,吾复何恨!”问所与同谋者何人,曰:“刘裕。”母益喜,为言,玄必败,裕必败。无忌气益壮。
乙卯,裕及无忌托言出猎,收合徒众百余人。诘旦,京口城门开,无忌着传诏服,称敕使居前,徒众随之而入。桓修方坐堂上,无忌突至堂阶,称有密事欲白,乞屏退左右,修挥左右退。问何语。无忌出不意,拔剑斩之。大呼,徒众并至,挺刃乱击,左右皆惊窜,遂持其首诣裕。裕大喜,以首号令城上时,司马刁宏闻变,率文武官吏来攻裕。裕登城谓之曰:“郭江州已奉乘舆反正于寻阳,我等并受密诏,诛除逆党。今日贼玄之首,已枭于大航矣。诸君非大晋之臣乎?尚欲助逆耶?”众信之,一时并散,遂杀刁宏。
当是时,义旗初建,百务纷如。裕问无忌曰:“此时急须一主簿,何由得之?”无忌曰:“无过刘穆之。”裕曰:“然。非此人不可。”遂驰信召焉。原来穆之世居京口,为人多闻强记,能五官并用,不爽一事。曾为琅玡府主簿,弃官归。是夜,梦与裕乘大风泛海,惊涛骇浪,舟行如驶,俯视船旁有二白龙,夹船以行。既而至一山,山峰耸秀,树木葱范。携手而登,其上皆瑶台璇室,有玉女数人,向裕迎拜。裕上坐,己旁坐,闻呼进宴,佳肴异馔,罗列满前,皆非人世间味。及觉,口中若有余香,心甚异之。晨起,闻京口有喧噪声,出陌头观望,直视不言者久之。返室,命家人坏布裳为袴,而裕使适至,遂往见裕。裕曰:“始举大义,方造艰难,须一军吏甚急,卿谓谁堪其任?”穆之曰:“仓猝之际,当无逾于仆者。”裕笑曰:“卿能自屈,吾事济矣。”即于座上署为主簿。
话分两头,是日,孟昶在青州,劝桓宏出猎,宏许之。天未明,开门出猎人,昶与刘毅、道规,率壮士数十人,乘间直入。宏方啖粥,见毅等至,放箸欲起,道规直前斩之。左右大乱,击杀数人方止。毅持其首,出徇于众曰:“奉诏诛逆党,违者立死!”军土披甲欲战,道规摇首止之曰:“朝廷大军旋至,卿等勿同族灭。”青州军士素畏服道规,遂散走。乃留道规守广陵,收众过江,与裕军合。
第6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