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是台城之闭也,公卿以食为念,男女贵贱,并出负米,得四十万斛。又收钱帛五十万亿,并聚德阳堂,而不备薪刍鱼盐。至是坏尚书省为薪,撒荐锉以饲马。御厨有干苔数十石,味酸咸,取以分给战士。其后米亦竭,军士或煮铠,或熏鼠捕雀以为食。屠马于殿省间,杂以人肉,食者必死。而侯景之众亦饥,抄掠无所获,东城有米可支一年,援军断其路。又闻荆州兵将到,景甚患之。王伟曰:“今台城不可猝拔,援军日盛,我军乏食,未可与战。”不如伪且求和,以缓其势。因求和之际,运东城米人石头,援军必不得动,然后休士息马,缮修器械,伺其懈怠击之,一举可取也。”景从之,遣其将任约、于子悦至城下,拜表求和,乞归旧镇。太子以城中饥困,清帝许之,帝怒曰:“和不如死!”太子固请曰:“侯景围逼已久,援军坐视不战,宜且许其和,更为后图。”帝迟回久之,乃曰:“汝自斟量,勿令取笑千载。”遂报许之。
景见朝廷受其和,乞割江右四州之地,并求宣城王大器出送,然后济江。傅歧固争曰:“岂有贼举兵围宫阙,而更与之和乎?此特欲却援军耳。戎狄兽心,必不可信。且宣城工嫡嗣之重,国命所系,岂可为质?”太子不得已,乃以大器之弟石城公大款出质于景。又敕诸军不得复进,下诏曰:“善兵不战,止戈为武。”以景为丞相、豫州牧、河南王如故。已亥,设坛于西华门外,遣仆射王克、吏部萧瑳,与贼将于子悦、任约登坛共盟。又遣太子詹事柳津出西华门,与景相对数十步外,杀牲歃血。盟既毕,城中士民,只道景即解围。久之,景了无去志,专修铠仗,托云无船,不得即发,且欲遣石城公还台,求宣城王出送。太子虽觉其诈,犹依违从之。乙卯,景又启曰:“适有西岸信至,高澄已据寿阳,臣今无所投足,求借广陵及谯州,俟得寿阳,即奉还朝廷。”又云:“援军既在南岸,须于京日渡江。”太子并许之。庚成,景又启曰:“永安侯确、直阁赵威方,屡次隔栅见诟,云:‘天子自与汝盟,我终当破汝。’乞召二人人城,即当引路。”帝便使尚中张绾召二人入城,赵威方奉命,确因辞不入。邵陵王泣谓确曰:“围城既久,圣上忧危,巨子之情,切于汤火。故欲且盟而遣之,更申后计。
成命已决,何得拒违?”时台使周石珍在纶所,确谓之曰:“侯景虽云欲去,而长围不解,意可见也。今召仆人城,何益于事?”石珍曰:“敕旨如此,郎那得辞?”确坚执如故。纶大怒,谓赵伯超曰:“谯州为我斩之,持其首去。”伯超挥刀眄确曰:“伯超识君侯,刀不识也。”确乃流涕人城。
先是帝常蔬食断荤,及城围日久,御厨蔬茹皆绝,乃食鸡子。确入城,上鸡子数百枚。帝手自检点,歔欷哽咽,谓确曰:“绎在荆州,兵力最强,而竟不一至,何也?”确泣而不言。当是时,湘东王绎拥数万众,军于郢州之武城。河东王誉以湘州兵军于青草湖,桂阳王慥以信州兵军于西峡口,皆彼此观望,淹留不进。有萧贲者,骨鲠士也,为荆州参军,以绎不早下,心甚非之,常与绎双六,食子未下,贲曰:“殿下都无下意。”绎知其讥己,甚忿其言。至是得帝敕,云与景盟,便欲旋师,贲谏曰:“景以人臣举兵向阙,今若放兵,未及渡江,童子能斩之矣,必不为也。大王以十万众,未见贼而退,窃为大王不取也。”绎益怒,未几,因事杀之。绎既先归,援军皆解严,景乘其际,尽远东城米归石头。既毕,谓王伟曰:“军食已足,计将安出?”伟曰:“王以人臣举兵围守宫阙,逼辱妃主,残秽宗庙,擢王之发,不足数王之罪。今日持此,欲安所容身乎?背盟而捷,自古多矣。愿且留此以观其变。”正德亦曰:“大功垂就,岂可弃去?”景曰:“是吾心也。”途命王伟修启,历数朝廷之非,指帝十失以上之。但未识所指十失云何,且听下回分解。
侯景背誓破台城诸王敛兵归旧镇
话说侯景军食既足,志在背盟,谋臣王伟力劝之,以为去必不克。于是数帝十失,上启于朝。其略云:
窃惟陛下,踵武前王,光宅江表,躬览万几,劬劳治道。刊正周、孔之遗文,训释真如之秘奥。人君艺业,莫之与京。臣所以踊跃一隅,望南风而叹息也。岂图名与实爽,闻见不同,今为陛下陈之。陛下与高氏通和,岁逾一纪,必将分灾恤患,同休共戚。宁可纳臣一介之使,贪臣汝、颍之地,便绝和好。夫敌国相代,闻丧则止,匹夫之交,托孤寄命,岂有万乘之君,见利忘义若此者哉?其失一也。臣与高澄,既有仇憾,义不同国,陛下授臣以上将,委臣以专征,臣受命不辞,实思报效。而陛下欲分其功,不使臣击河北,遣庸懦之贞阳,任骄贪之胡、赵,才见旌旗,鸟散鱼溃。绍宗乘胜,席卷涡阳,使臣狼狈失据,妻子为戮,斯实陛下负臣之深。其失二也。韦黯之守寿阳,众无一旅,魏兵凶锐,欲饮马长江,非臣退保淮南,势未可测。既而边境获宁,令臣作牧此州,以为蕃扞,方欲励兵秣马,克申后战,陛下反信贞阳谬启,复请通和。臣频谏阻,疑闭不听,反覆若此,童子犹且羞之,况在人君,二三其德。其失三也。夫畏懦逗留,军有常法,所以子王小败,见诛于楚;王恢失律,受戮于汉。今贞阳以帝之犹子,而面缚敌庭,实宜绝其属籍,以衅征鼓。陛下怜其苟存,欲以微臣相易。人君之法,当如是哉?其失四也。悬瓠大藩,古称汝、颍,臣举州内附,羊鸦仁无故弃之,陛下曾无嫌责,使还居北司。鸦仁弃之不为罪,臣得之不为功,其失五也。臣在寿春,只奉朝廷,而鸦仁自知弃州,内怀惭惧,遂启臣欲反。使臣果反,当有形迹,何所征验,诬陷顿尔,陛下曾不辨究,默而信纳。其失六也。赵伯超任居方伯,惟知渔猎百姓,韩山之役,女妓自随,才闻敌鼓,与妾俱逝。以致只轮莫返,其罪应诛,而纳贿中人,还处州任。伯超无罪,功臣何论;赏罚无章,何以为国?其失七也。臣御下素严,裴之悌助戍在彼,惮臣严制,遂无故遁归,又启臣欲反,陛下不责违命离局,方受其浸润之谮,处臣如此,使何地自安?
其失八也。臣归身有道,罄竭忠规,每有陈奏,恒被抑遏。朱异等皆明言求货,非利不行,臣无贿于中,恒被抑折。其失九也。鄱阳之镇合肥,与臣邻接,臣以皇室重臣,每相只敬。而臣有使命,必加弹射,或声言臣反,陛下不察,任其见侮,臣何以堪于此哉?其失十也。臣是以兴晋阳之甲,乱长江而直济,愿得升赤墀,践文石,口陈枉直,指画臧否,诛君侧之恶臣,清国朝之秕政,则臣幸甚,天下幸甚。
帝览表,且惭且怒。城中以景违盟,举烽鼓噪,复诏援军进兵。
先是闭城之日,男女十余万,擐甲者二万余人,被围既久,人多身肿气急,死者十八九,卫城者不满四千人。率皆疲病,横尸满路,不及瘗埋。国势危如累卵,而柳仲礼身为都督,唯聚妓妾在营,置酒作乐。诸将日往请战,不许。安南王骏说邵陵曰:“城危如此,而都督不救,其情可知。万一不虞,殿下何颜自立于世?今宜分军为三道,出其不意攻之,可以得志。”纶不能从。柳津遣人为仲礼曰:“君父在难,不能竭力,百世之后,谓汝心为何?”仲礼亦不以为意。帝尝问津贼势若何,对曰:“陛下有邵陵,臣有仲礼,围何由解?”帝为之泪下。中丞沈浚,愤贼背盟,请至景所,责以大义。帝遣之,浚见景,问之曰:“军何不退中’景曰:“今天时方热,军未可动,乞且留京师立效。”浚发愤责之,景怒,拔刀相向,曰:“我斩汝。”浚曰:“负恩忘义,违弃诅盟,固天地所不容。沈浚五十之年,常恐不得死所,何为以死相惧耶?”迳去不顾,景以忠直舍之。于是决石阙前水,百道攻城,昼夜不息。
丁卯城陷,贼众皆从城西入。永安侯确,力战不能却,乃排闼入见帝云:“城已陷。”帝安卧不动,曰:“犹可一战乎?”对曰:“众散矣。”帝叹曰:“自我得之,自我失之,亦复何恨!”因谓确曰:“汝速去语汝父,勿以二宫为念,且慰劳在外诸军。”确泣而退。俄而景入城,先遣王伟入文德殿奉谒,帝命左右褰帘开户引伟入。伟拜呈景启,帝问:“景何在,可召来。”景遂入见,以甲士五百人自卫。稽颡殿下,典仪引就三公榻。帝神色不变,问曰:“卿在军中,无乃为劳。”景不敢仰视,汗流被面。又问:“卿何州人,而敢至此,妻子犹在北耶?”景皆不能对。任约从旁代对曰:“臣景妻子,皆为高氏所居,惟以一身归陛下。”帝又问:“初渡江有几人。”景曰:“千人。”“围台城几人?”曰:“十万。”“今有几人?”曰:“率土之内,莫非己有。”帝俯首不言,景即退。复至永福省见太子,太子亦无惧容,侍卫皆惊散,惟中庶子徐摛、舍人殷不害侍侧。景傲然登阶,摛谓景曰:“候王当以礼见,何得如此?”景乃拜。太子与言,又不能答。景退,谓其党曰:“吾尝跨鞍对阵,矢刃交下,而意气安缓,了无怖心。今见萧公,使人自慑,岂非天威难犯?吾不可以再见之。”于是悉撒两宫侍卫,纵兵入宫,尽掠乘舆服御宫人以出。使王伟守武德殿,于子悦屯太极殿堂,矫诏大赦,自加大丞相,都督中外诸军事。旋命石城公大款,以帝诏解外援军。
柳仲礼召众议之,邵陵王曰:“今日之命,委之将军。”仲礼直视不对。裴之高、王僧辨曰:“将军拥众百万,使宫阙沦没,正当悉力决战,以赎前愆,何用踌躇?”仲礼竟无一言。
诸军见其无战意,乃各引兵还镇。柳仲礼及其弟敬礼、羊鸦仁、赵伯超并开营降。仲礼入城,先拜景而后见帝,帝不与言。退见其父津,津偷哭曰:“汝非我子,何劳相见?”是日景烧内积尸,病笃未绝者,亦聚而焚之。庚子,诏征镇牧守,各复本任,朝臣皆还旧职。初,临贺王正德,与景相约,平城之日,不得全帝与太子。故台城一破,正德即率众挥刀入宫。那知景已使人守定宫门,斥正德曰:“侯王有命,擅入者斩。”正德悚然而退。越一日,景令正德去帝号,迁为侍中、大司马,入朝于帝。正德入见,拜且泣。帝曰:“叹其位矣,何嗟及矣。”正德自后常怀怨恨,未几景杀之。
第41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