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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当是时,裕功业日隆,强藩尽灭。凡宗室之有才望者,皆惧见害,出奔异国。然裕意中欲俟关、陇平定,然后受禅,故犹存晋朔。一日,闻秦主姚兴死,子泓立,诸子构难,关中大乱,裕喜谓穆之曰:“吾今日举秦必矣。”乃下令戒严,以世子义符为中军将军,监太尉留府事,穆之为左仆射,入居东府,总摄内外,徐羡之副之。丁已,裕发建康,命王镇恶将步军一万为前锋,自淮、淝向洛;檀道济及胡藩,将兵趋阳城;沈田子与傅宏之,将兵趋武关;沈林子同王仲德,将水军出石门,自汴入河;身统大军为后继。穆之谓镇恶曰:“公今委卿以伐秦之任,卿其勉之。”镇恶曰:“此行不克关中,誓不复济江。”九月,诸将入秦境,所向皆捷。秦之诸屯守兵,皆望风降附。既面进攻洛阳,克之。引兵迳前,直抵潼关。秦主惧。命姚绍为大将军。督步骑五万守潼关。镇恶等不得前,久之,军中乏食,众心危惧,或欲弃辎重还赴大军。沈林子按剑怒曰:“相公志清六合,今许洛已定,关右将平,事之济否,系于前锋,奈何沮乘胜之气,弃垂成之功乎?且大军在远,贼众尚强,虽欲求还,岂可得乎?下官授命不顾,今日之事,有进无退,本知二三君子,将何面目以见相公之旗鼓耶?”众闻其言,乃不敢退。镇恶亲至宏农,说谕百姓。百姓竞送义租,军食复振。进攻秦军,大破之,遂克潼关,姚绍奔还。十三年五月,裕大军至陕。沈田子、傅宏之亦克武关,入攻峣、柳,秦主欲自将拒裕,而恐田子等袭其后,欲先击灭田子,然后倾国东出。乃率步骑数万,奄至青泥。田子欲战,傅宏之以众寡不敌,止之。田子曰:“兵贵用奇,不必在众。且今众寡相悬,势不两立,若彼结围既固,则我无所逃矣。不如乘其始至,营阵未立,先往薄之,可以有功。”遂率所领先进,傅宏之继之。秦兵合围数重,田子抚慰士卒曰:“诸君冒险远来,正求今日之战,死生一决,封侯之业,于此在矣。”士卒闻之,皆踊跃鼓噪,执短兵奋击,秦军大败,斩首万余级。秦主奔还,与姚丕共守灞上。
镇恶引军入渭,以趋长安,乘蒙冲小舰,行船者皆在舰内。秦人见舰进而无行船者,皆惊以为神。镇恶至渭桥,令军士食毕,持仗登岸,后登者斩。众皆登,镇恶暗使人悉断舰缆,渭水迅急,舰皆随流去,倏忽不知所在。时秦兵尚有数万,镇恶谕士卒曰:“吾属并家在江南,此为长安北门,去家万里。舟楫衣粮,皆已随流而去。今进胜则功名俱显,不胜则骸骨不返,无他歧矣,卿等勉之。”乃身先士卒,进击秦军。众战士无不胜踊恐后,大破姚丕于渭桥。秦主泓引后军来援,反为败卒所蹂践,不战而溃,左右亲将皆死,单马还宫。镇恶乘胜,驰入平朔门,进围其宫。泓涕泣无计,将出降。其子佛念年十一,谓父曰:“晋人将退其欲,虽降必不免,不如引决。”泓怃然不应。佛念,登宫墙自投而死。癸亥,泓率妻子群臣,诣镇恶垒门请降。镇恶收以属吏,城中夷晋六万余户,镇恶以国恩抚慰,号令严肃,百姓安堵。七月,裕至长安,镇恶迎于灞上,裕劳之曰:“成吾霸业者,卿也!”镇恶再拜谢曰:“明公之威,清将之力,镇恶何功之!”裕入秦宫,收彝器、浑天仪、土圭等,其余金玉、缯帛、珍宝,皆以颁赐将士。秦东平公姚赞,率其宗族诣裕降,裕皆杀之。送秦主姚泓至京师,斩于市。
裕既平秦,欲留长安,经略西北。一日,闻报刘穆之卒,如失左右手,谓诸将曰:“本欲与诸君共事中原,今根本无托,不得不归矣。”乃留次子义真镇关中,以王修、王镇恶、沈田子、毛德祖四人辅之,而身东还。时义真年十二也。
先是夏王勃勃闻裕伐秦,谓群臣曰:“姚泓非裕敌也,且其兄弟内叛,安能拒人?裕取关中必矣。然裕不能久留,必将南归,留子弟及诸将守之,吾取之如拾芥耳。”乃秣马砺兵,进据安定。及闻裕还江南,奋决大喜,即命其子赫连瑰为前锋,率不敢进骑二万向长安,身督大军为后继。沈田子出兵拒之,畏其众盛不敢进。王镇恶谓王修曰:“公以十岁儿付吾曹,当共思竭力,而拥兵不进,虏何由退?”请自出击。至军,责田子不进。田子素与镇恶不睦,以其恃功骄纵,恨之切齿,至是益怒。又军中讹言,镇恶欲尽杀南人,据关中反。乃托以议事,请至军中,斩之幕下,矫称受裕令诛之。报至长安,请将皆大惊。义真与王修被甲登城,以察其变。俄而田子率数十骑至,言镇恶反,修命执之,数以专戮罪斩之。夏兵至,修同傅宏之出拒,连战皆胜,赫连瑰乃退。
又义真年少,赏赐左右无节,王修每裁抑之。左右皆怨,乃谮修于义真曰:“田子杀镇恶,坐以反罪杀之。今修杀田子,是亦反也。”义真信以为实,遂杀修。由是人情离骇,莫相统壹。夏兵复来,义真悉召外兵入长安,闭门拒守。关中郡县,悉降于夏。
裕初闻田子杀镇恶,王修杀田子,而义真又杀修,大骇。继闻勃勃进攻长安,料义真必不能守,乃命朱龄石赴长安代之。
戒之曰:“卿至,敕义真轻装速发,既出关,斯可徐行。若关右必不可守,可与俱归。”那知龄石未至长安,义真已弃城而东。赫连瑰率众三万造之。龄石遇之于途,谓义真曰:“速行乃可以免,今载货宝辎重,日行不过十里,虏至何以待之?”义真不从。俄而夏兵大至,傅宏之等断后,力战连日,至青泥大败,宏之、龄石及诸将皆死。会日暮,夏兵不穷追,义真左右殆尽,独逃草中。参军段宏单骑追寻,缘道呼之,义真识其声,乃从草中出口:“君非段中兵耶?身在此,然不能归矣。可刎身头以南,使家君望绝。”宏泣曰:“死生共之,下官不忍。”乃束义真于背,单马而归。裕问青泥败,未识义真存亡,大怒,刻日北伐。谢晦谏曰:“士卒凋敝,请侯他年。”不从,会得段宏启,知义真得免,乃止。
十四年冬十月,诏进宋公爵为王,增十郡,建宋王府于京口。自置相国以下官属,加殊礼,进萧太妃为太后,世子为太子。先是,王以谶言云:昌明之后,尚有二帝。使传郎王韶之结帝左右,密谋弑帝。帝既崩,乃称遗诏,奉琅玡王德文即皇帝位,改元元熙,是为恭帝。恭立一载,王欲受样而又难于发言,乃集朝臣宴饮,从容言曰:“桓玄篡位,鼎命已移。我首倡大义,兴复帝室,南征北伐,平定四海,功成业着,遂荷九锡。今年将衰暮,崇极如此,物忌盛满,非可久安。今欲奉还爵位,归老京师,卿等以为何如?”群臣盛称功德,莫喻其意。
日晚坐散,中书令傅亮至外,恍然悟曰:“王欲自帝矣,乌可不成其业!”遂复人,行至宫门,而门已闭,乃叩扉请见。王命开门见之。亮入,但曰:“臣暂还都。”王解其意,无复他言,唯云:“卿会须几人相送?”亮曰:“数十人可也。”即时奉辞,亮出,时已二鼓,见长星竟天,报群叹曰:“吾尝不信天文,今始验矣。”夏四月,亮至建康,以内禅事谕群臣,群臣皆俯首听命,于是下诏征王入朝。
再说恭帝即位以来,明知此座不久,常怀疑惧。一日,傅亮叩间来见,帝坐便殿见之。亮入再拜,启于帝曰:“来王功德隆重,人心久归,愿陛下法尧禅舜,以应天命。”帝曰:“如是,当作禅文。”亮即袖中取草呈上,请帝自书。帝欣然操笔,谓左右曰:“桓玄之时,晋氏已无天下,重为刘公所延,将二十载。今日之事,本所甘心。”遂书赤书为诏。诏曰:
陵替无常期,禅代非一族,贯之百王,由来尚矣。晋道陵迟,仍世多故,爰稽元兴,祸难既积。安皇播越,宗祀堕泯,则我宣、元之祚,已堕于地。相国宋王,天纵圣德,灵武秀世,一匡颓运,再造区夏,固以兴灭继绝矣。乃三孚伪主,开涤五都,雕颜卉服之乡,龙荒朔漠之长,莫不回首朝阳,沐浴玄泽。
故四灵效瑞,川岳启图,嘉祥杂还,休应炳着。玄象表革命之期,华夷着乐推之愿,代德之符,着于幽显。瞻鸟爰止,允集明哲。夫岂延康有归,成熙告谢而已哉?朕虽庸暗,昧于大道,永鉴废兴。为日已久。念四代之高义,稽天人之至望,予其逊位别官,归禅于宋,一使唐虞、汉魏故事。
禅诏既下,群臣请帝出宫,以让新天子即位,帝白:“天下犹非吾恋,况一宫乎!”
甲子,帝逊居于琅玡旧第,百官拜辞。秘书监徐广,流涕哀恸,谢晦谓之曰:“徐公得毋过威?”广曰:“君为宋朝佐命,身是晋室遗老,悲欢之事,固不同也。”丁卯,宋王裕至石头,群臣进玺绶,乃为坛于南郊,即皇帝位。文武百僚朝贺毕,自石头备法驾,入建康宫,临太极殿,建号大宋,改元永初。奉帝为零陵王,降诸后为妃。优崇之礼,皆依晋初故事。建宫于风秣陵县,以兵守之。庚午,立七庙,追尊父翘为孝穆皇帝,妣赵氏为孝穆皇后。上事继母萧太后素谨,春秋已高,每旦入朝,未尝失时刻。及即位,尊为皇太后。又大封功臣宗室,增赐从兄怀敬食邑五百户,报其母乳哺之恩也。傅亮、徐羡之、檀道济等,俱增位进爵。追封已故左仆射刘穆之为南康郡公,左将军王镇恶为龙阳县候。
上思念穆之不置,谓左右曰:“穆之不死,当助我治天下。可谓人之云亡,邦国珍瘁。”又曰:“穆之死,人轻易我。”其子刘邕,虽袭父爵,而上不重用,左右或言于上,上曰:“吾岂不知邕为穆之儿?但其人有奇癖,非人情,不可近。”盖邕嗜食疮痂,以为味似鳆鱼。初为南康郡,其吏役二百许人,不问有罪无罪,鞭之见血,结痂必送进,取以供膳。尝诣孟灵休,灵休先患炙疮,痂落在牀,邕取食之。灵休大惊,问:“何食此不洁?”邕曰:“吾性嗜此。”灵休因将痂之未落者,尽剥取以给之。邕去,因与友人书曰:“刘昌向顾见啖,遍体流血。”闻者皆以为笑,以故见恶于帝。